“其實,人這一輩子也是這樣,誰還沒有個三災八難的,有了難事別硬碰,服個軟低個頭也就過去了,硬碰硬有什么好處。”
那年,陪母親一起去村邊的田野散步。是初秋,天高云淡,萬里無云,蔚藍的蒼穹下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金黃色麥田,無限地延伸到遠方,金黃和蔚藍在那遠方的盡頭相接,如同色彩明麗的水彩畫。
前幾天剛剛下了一場雨,風把小麥吹倒在地上。它們矮矮地匍匐在地面上,麥穗掙扎著向上,麥稈兒卻是再也直不起來了。
母親看著倒在地上的小麥說:“你看這小麥,風一來就倒下了,就再也直不起來腰桿了。真是沒出息!”母親的眼里充滿鄙夷,仿佛匍匐在地上的,不是小麥,而是一些沒有出息的人。
我們繼續朝前走,風中彌漫著新麥的清香,難得回一次老家的我貪婪地呼吸著這故鄉的氣息,就像小的時候迷戀母親身上肥皂的氣味一樣,不能自拔。
母親指著一塊金黃挺拔的麥地對我說:“你看,這是蕎麥。一樣的大風,它們倒下后還能站起來,小麥一倒下就跟死了一樣。”
我順著母親的目光看去,果然,這是一片挺拔精神的麥地,麥穗直直地向上扎去,仿佛要沖上藍天。再細細觀察,果然都直挺挺的,沒有一棵倒在地上。
我問母親為什么會這樣。
母親笑著折下一棵蕎麥給我看,說:“蕎麥成熟后,它的麥稈里還存留水分,小麥的麥稈卻是干的。大風把它們刮倒后,小麥就折斷了,再也直不起來。蕎麥的麥稈有水分,它們只是把身子彎下去,大風走了再直起來。”
我接過母親手中的蕎麥稈,果然看見金黃的麥稈里面有水的痕跡。
母親接著又說:“其實,人這一輩子也是這樣,誰還沒有個三災八難的,有了難事別硬碰,服個軟低個頭也就過去了,硬碰硬有什么好處。”
我驚訝大字不識的母親竟有這樣哲人般的智慧,而且這種智慧竟然是從日復一日的辛苦勞作中體味出來的。
我看著午后陽光下干瘦的母親,突然感覺她就是一株蕎麥。她的身體里涌動著水分,在那些漫長而艱辛的歲月里,她正是依靠這水分熬了過來。
我想起當年下礦井的父親因為瓦斯事故而撒手人寰,母親一個人拉扯我們姐弟三人長大。每天清早,當他人還在夢鄉里酣睡,母親卻早已輕輕地起床和面,生火,然后再叫醒大姐二姐。我常常會透過灰暗的玻璃看見母親和兩個姐姐在院子里忙活,姐姐們幫著母親炸油條。天亮了,母親塞給我和兩個姐姐幾根剛出鍋的油條,我們才一起去上學。母親這才背起大筐開始走街串巷地吆喝“賣油條嘞”。就這樣,母親用賣油條掙來的帶著油腥氣的錢把我們姐弟三人供上了大學。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和母親踏上了回家的路。我看著那一片直挺挺的蕎麥,它們在落日的余暉里輕輕隨風搖擺著,我想象著它們身體里正涌動著水分,如江河波濤般洶涌著,支撐著頑強的生命。
我知道,我的身體里也涌動著這種水分,它來源于我頑強的母親。在艱苦的歲月里,它如甘露般甜醇,足以勸慰我渡過未來生活里所有的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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