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見秦陽，我才16歲吧。

他是我的鄰居，我們在同一所中學念書。放學的時候，我看到鄰居伯伯追著打一個男孩子，手里的藤條都打折了。男孩子不哭也不求饒，一個勁兒地往前跑，跳過了墻。一溜煙不見了。

就這樣記住了這個男孩子，他穿著白色T恤，高高的個子，瘦瘦的手臂撐在墻上，一下子就跳得那么高。他叫秦陽，總是吊兒郎當的樣子，成績不好也不在乎，常常和老師頂牛，讓老師頭疼。偶爾，他還和那些社會上的人混在一起。

有一天回家的時候，我在院子門前見到了秦陽，他身邊還有一個女孩，女孩和他一樣吊兒郎當的，甚至比他還要糟糕。她叼著煙，秦陽沖我吹口哨，我走過去又轉回頭：“你為什么逃學呢？秦伯伯又要打你了。”秦陽不說話，只是壞壞地笑。

我說：“學生應該好好學習的，就像大人應該好好工作一樣。”秦陽還是笑。倒是女孩子丟掉嘴里的煙頭，說：“小妹妹，你真的很喜歡管閑事哦。”

二

那天以后，秦陽就注意到我了。偶爾放學的路上，他會和我聊天。

他說，小時候他和姥姥住在鄉下，小屋在田野里，那里的星星月亮喜歡眨眼睛。“任顏顏，你知道我不是好學生。還和我說話，你腦子都可以養魚了吧？”不知道為什么，我一點兒也不生他的氣。我沒有告訴他，我喜歡他，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歡了。

風像水洗過一樣，吹著我們的臉。我覺得他那么好看，眉毛粗粗的，單眼皮，有時候又會變成雙眼皮，很好玩。他的鼻梁那么挺，手指那么修長。我們倆站在瘋長的麥草邊，風揚起我們的頭發，像漫畫里的兩個少年。

后來很多次，放學的路上，我們都會聊天。他在麥田里吻我，那是我的第一個吻。天空很藍，他的頭低下來，擋住了我的視線，然后唇就印過來了，輕輕淺淺的，露珠一樣，都不像是真的。那天以后，我們就常常在樹林里接吻，直到有一天被人看見。

我們都受到了懲罰：爸爸一個月沒和我說話，媽媽狠狠地訓了我；秦伯伯打了秦陽兩個耳光。其實我知道秦陽不是個好學生。在我之前，他一定吻過別人的，但是我不在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約定好好學習，裝著對彼此視而不見，卻沒想到事情在幾個月后輕輕轉了一個彎。

那是高三，一個禮拜天吧，一對夫妻找到了秦伯伯，說秦陽和他們的女兒……秦伯伯就和他們去了醫院，回來以后就打秦陽。打得那么狠。秦陽從前挨打的時候是不求饒的，那一次秦伯伯打得太狠了，他求饒了，要秦伯伯帶他去看那個女孩，說是和他沒關系的。秦伯伯就帶他去了，回來的時候，秦陽的高傲就像肥皂泡，風一吹就了無聲息地蒸發了。秦陽承認了。

那段時間，大家瘋傳院子里出流氓了，他們是知道我和秦陽偷偷接過吻的。我走在院子里，所有人都在背后竊竊私語。媽媽問我和秦陽發生過什么沒有？她說得很隱諱，但是我聽懂了，她說的是秦陽和那個女孩的那種事，我說沒有。她放了心，又有些不相信。

半個月后，在學校，在院子里，我都見不到秦陽了，聽人說秦伯伯又要將秦陽送回鄉下。去那兒念高三了。秦陽走的那一天，天上的月亮看起來亮晶晶的，那么冷清。烏云來了，又一團團被風吹走。

秦陽到家里來看我，我隔著窗戶看他。也看天上的月亮。月光照在他身上，白白的。我想起秦陽說起小時候的月亮，小時候的月亮是鄉下的，金黃金黃的。現在的月亮，是白的。月亮還是一樣的，又似乎不一樣。

“那個女孩子的事情，真的是你干的嗎？”我問。

秦陽搖頭，又點頭。他說，他不知道。

爸爸媽媽都出門了，秦陽才敢來我家。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兩個才18歲的小孩，就那么站著，看著彼此。秦陽說：“任顏顏，我走了，你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任顏顏，如果你不嫌棄我，就在大學里等我。”

我讓他走，他不想走，說舍不得。后來，他還是走了。我坐在屋子里傻傻地哭，覺得自己像田野里的樹木，四周光禿禿的，只有我傻傻地站著。

遠遠地看著秦陽遠去，他一直低著頭。他說：“你爸爸媽媽要回來了，我走了。”

三

時間一天天過去。

我的成績好起來了，漸漸的，秦陽的事情沒人提起了。幾個月后，我考上了大學。秦陽原本成績就不好，鄉下的教學質量又不高，沒人能幫他，我離開小城念大學的時候，秦陽依然在鄉下沒有回來。

在那所遠方的大學，秦陽沒有來看我，也沒有給我寫信。我恨他，他是那樣一個不懂自愛的人，可我又放不下他。

那段時間，我常常聽收音機，收音機里的人們在講他們的故事。一個女人說男人不愛她。對她不好，主持人勸她分手，立刻分。女人答應了，過了一段時間。她的電話又打進了直播間，說男人還是對她不好。主持人聽出了她的聲音。說，你們還沒有分啊？女人說，她舍不得，她離不開他啊。

我聽著聽著，眼淚就流出來了。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就像那個女人。秦陽對我不好，他騙我。可我還是愛他，還是放不下他。我快瘋了。

聽說秦陽又回到子弟校復讀了，復讀一年后他考上了大專，我決定到他的學校去看他。我搭了10個小時的火車，又轉汽車，帶了很多好吃的，還有他喜歡的游戲碟。我想，他考上大專了，我就能去看他了。

在小小的校園里，他和七八個男生坐在一起。那些男生都吊兒郎當的，都有女朋友，秦陽沒有。點菜的時候，我點了他喜歡的西芹牛肉。他卻點了我最討厭的紅燒肉，我們好像一直岔著勁兒。

秦陽一直和別人的女朋友說話，不搭理我，我扭著身子覺得自己多余。吃完飯，他送我到旅館。轉身就要離開的時候，我叫住他：“你為什么不理我？”

“我為什么要理你？”

“你忘了嗎，高中的事情，你說讓我等你的，你忘了嗎？我一直等你，等你考上了大學，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現在大家都養狗，我哪兒還有良心。”他說。

我撲上去咬他，我想不通為什么會這樣。我那么傻，不管怎樣都愛他，一直等他考上大專，一直等他，我以為這是無聲的約定。但是，他怎么能這樣？

他推我，我往后退，幾乎要跌倒的時候。他扶住了我。我哭著打他的臉：“你不要臉。你忘了高中的事了，我等了你這么久，你怎么能忘了？”我哭得那么兇，眼淚嘩嘩地往下流，瘋了似的。

他抱住我，一下子就抱住了我，哭著說：“那是高中的事情了，你怎么還記得啊，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怎么還要和我在一起啊？”

“我也不知道，要是知道我就不來了。”

我們像兩個瘋子又像兩個傻子，站在街上，看著彼此哭。

四

我們和好了。秦陽常常來我的學校看我，偶爾，我也會去看他。

進了大學，談戀愛就沒人干涉了。我是學建筑的，為了攢去他那兒的路費而幫老師畫圖，有一些收入。秦陽在麥當勞打工，一小時1。8元，一點兒也不多。

秦陽看起來有些壞，其實他不壞的。他從來不提高中的事情，我也不說。放假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孤兒院做義工。

我帶朋友去看秦陽時，秦陽在打工的麥當勞請我們吃漢堡包。朋友說：“還是顏顏請你吧，她賺得比你多。”秦陽的笑容一下子就不見了。

吵架是漸漸開始的，后來就越吵越兇，為任何事情吵，誰也不肯認輸。戀愛后的整整一年，我們幾乎就是在吵架中度過的。

他打工賺錢，沒時間來看我，我們就吵得更兇了。我們在一起時，他總是搶著付錢。我說：“你不要太勉強自己。”他會很生氣，他真是小氣啊。

有一度，他和一起打工的一個女孩子走得很近。我帶了男同學故意很親密地去氣他，他走過來掀翻了我們的餐盤。經理責問他為什么那么沒有禮貌的時候，我不承認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丟了那份工作。

后來，我后悔了，他卻說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他當著哥們兒的面這樣說，還當著那個女孩的面。我氣得渾身發抖，抖啊抖的，像風里的葉子一樣。他卻像風一樣走了。

我給他寫信，說分手。他說，好，分就分，誰后悔誰是小狗。

他不當小狗，他的心被狗吃了，他不來找我。我也不去找他。

后來，我還是去找他了。我覺得自己是小狗。卻不能容忍他當面叫我小狗。他叫我小狗。我一下子就生氣了，我說：“我瞎眼了，瞎眼了才會來找你。你秦陽算什么，從小就是個癟三，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大學都考不上，以后也沒出息。要是沒有那點過去，我瞎了眼也不會和你在一起。”秦陽的臉色變了，我有一點后悔，但還是繼續說著，說完了，就一溜煙地跑掉了。

我和秦陽戀愛的事情，一直是瞞著爸爸媽媽的，也是瞞著秦伯伯的。

我找到一個追過我的男生，問他是不是還喜歡我。那天晚上，我和那個男生在一起了。

第二天早上，我后悔了，想向秦陽說點什么，又不知道該怎樣說。我想啊想，覺得自己傻，就寫了一封信給秦陽，說分手。

秦陽給我回信，請求我的原諒。他來學校看過我，我不肯見他。后來，他就不來了。

我想，他一定是不愛我了。不知道為什么，我也不愛他了。從前，發生了那么大的事，我都沒有放棄，就像愛上一個幻想似地愛他。真的在一起了，我們老是吵架，愛。反而在相處中淹沒了。

有一次放暑假，我們在大院里遇見。各自走開。那一刻，我突然知道，我和秦陽都那么任性，彼此傷害得那么深，我們再也無法在一起了。

五

畢業了，我去了廣州，秦陽回到了家鄉的小城。我像一只小鳥，飛得又高又遠。工作兩年后，我出了國，有了新的男朋友。

我很少很少會想起秦陽了，偶爾想起的時候，會覺得痛。那樣的青春，愛恨情仇都有了。現在的生活有多么平淡，那時的自己就有多么不真實。我記得自己和他總是吵架，甜蜜的時候，就只有那個吻吧，在麥田里的吻。輕輕的，印在腦海里，怎么也擦不掉。

再遇到秦陽，是我婚后回小城陪爸媽過年。很偶然，我們在商場里遇見了。他給了我一個小冊子，說是知道我回來了，就一直把小冊子帶在身邊，等遇見了就給我。

冊子里，是秦陽收集的票根：大學時我們乘車去看望彼此的票根；一起游玩、去博物館、去旅游景點、乘車去孤兒院的票根……秦陽把它們都收集起來，粘貼在冊子里。每張票根旁邊，他都寫著細細的說明：“今天，我去車站接顏顏，她笑的樣子真可愛啊。她怎么瘦了呢，是因為畫圖嗎？看來，我得多兼職啊：今天，去孤兒院的路上，我一直給顏顏講笑話，她不給面子，一點兒也不笑；今天，我和顏顏吵架了，我很后悔，卻控制不了自己……”

有一張票根是1998年11月的，那是秦陽轉學到鄉下的時候，從小城去鄉下的票根。票根旁邊寫著：“今天，我要離開顏顏了。我沒有告訴顏顏，她見過那個女孩，我和那個女孩沒有關系的。那個女孩有了別人的孩子，非說是我的，還說要是我不幫她扛著，就會找人打顏顏，毀顏顏的容……我就同意了，還主動要求轉學。”

1999年8月也有一張票根，是從鄉下到小城的，那是我考上大學的日子。票根旁邊寫著：“我沒考上大學，本來很難過的。我偷偷坐車回小城看顏顏，知道顏顏被錄取了，我就一點兒也不難過了。她并沒有發現我……”

冊子的最后一頁，寫著：“這是我和顏顏的初戀，這是我和顏顏的青春。”

我假裝不感動，假裝不哭。原來，愛上一個人只需要一次心動，愛下去卻需要耐心和包容。在我和秦陽變得足夠有耐心之前，我們已經把對方傷得遍體鱗傷，無法彌補了。

我沒有哭，只覺得心里空空的。

許多年之后，我發現沒有其他男人愛我如秦陽愛我一半那么多。只是，我們在學會愛之前陷入愛河，在學會體諒之前分手。在學會面對彼此之前已經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