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販
清晨三點半,老郭太太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擦了把臉就匆匆出門了。樓下停著她的電動三輪車,她把電瓶裝好,騎上車就直奔批發市場。
等趕到的時候批發市場早就擠滿了電動三輪車,大家爭先恐后的到各個攤點批菜。老郭太太昨天晚上就盤算好了今天要上的菜,最近菜價高,她的生意也不好,她上菜的時候得提前琢磨好了。
在市場里饒了大半圈,把該買的買齊了,老郭太太又多轉悠了一會。這幾天老有客人上她的菜攤上買菠菜,最近的菠菜進價太高,根本買不上價,她一直沒敢進。今天她打算再問問,看看菠菜降價了沒有。
“菠菜多錢?”老郭太太問。
對方用手跟她比劃了個“八”。
八塊,還是前幾天的價錢。“便宜點,進價就這么貴我賣給別人得多少錢。”
“老大姐,我也沒辦法,你以為我愿意啊,這個價我也不好賣,可就這我都是賠錢。今年到處下雨受災的,啥不貴。”
老郭太太尋思著,她怕不好賣別人也怕,最近她周圍的幾個攤位也不賣菠菜。八塊進,她賣十塊,興許也能賣出去。猶豫再三,最后只要了二斤,要是能賣了就掙點,賣不了就擱著,反正就二斤。
進完菜老郭太太又直奔公園去趕早市。每天早晨都有不少人去公園鍛煉,時間一長在公園外的小路上自然就形成了一個規模不小的早市,早鍛煉完準備回家的人順道就能買個菜呀水果的,省的再去菜市場買了。
到早市還不到六點,小路兩邊就已經擺了不少攤位。老郭太太把三輪停在一小塊空地上,掏出剛才在來的路上買的夾蛋餅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等著早鍛煉結束的人們。因為早上的菜新鮮,早市上的人流也大,老郭太太一天的收入里有一半都是靠擺這兩個多小時的早市得來的,她也是因為這個每天三點多就要起床。不光是她,其他人也一樣。
周圍擺攤的大部分都是男人,就算有女的,賣的也是圍巾橡皮筋之類的東西,只有她是賣菜的,也算是“一枝獨秀”了。賣菜雖然累,但是掙錢能多點,而且累不累的,她也早就習慣了。
老郭太太進城賣菜已經塊十年了。
她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再加上她老頭,以前一家四口在農村老家生活。她老頭打年輕的時候起就好喝個酒,有時候還賭兩把,一天到晚不著家。家里大事小事,從下地干活到做飯洗衣,里里外外都靠她一個人。那時候經濟條件也不好,大女兒念書念到小學畢業就輟學回家幫忙干活了,女兒因此一直怨恨著她。勉勉強強把兒子供到了高中畢業,兒子自己不爭氣,沒考上大學,她也就不用再供了。
女兒輟學沒幾年就一個人進了城,老郭太太又開始一個人忙里忙外,她也不知道女兒進城干啥去了,女兒不說,她也不敢問。反正女兒每次回家打扮的都十分光鮮,頭型每次都變,還拿著高檔手機,看樣子是過的不錯。有一回兒子的學費差兩百塊錢,正好女兒回老家,她小心翼翼的提了一句,就挨了女兒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敢跟女兒提錢的事。
后來有一次老郭太太聽說村里有人進城賣菜掙了不少錢,她也有些心動了。賣菜不是啥難事,她覺得自己也能干。再說家里也不能老這么湊合著過窮日子,兒子還沒娶媳婦,她想趁還能走能動,給兒子攢點錢。
心里打定了主意,沒過幾天老郭太太也獨自進了城。本來想讓老頭跟她一起去,可老頭執意不肯,說哪都不如家好,她也就沒再強求。反正即使兩人一起去了,老頭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干活掙錢還得靠她自己。
從那以后老郭太太就開始起早貪黑的賣菜,一干就是十年。
早市上的人越來越少,老郭太太的菜也下了近一半,她心滿意足的收拾好東西騎著三輪車離開了早市。再不走城管就上班了。
下一站是離公園不遠的一個小區,也就是老郭太太居住的小區。
跟公園外的小路一樣,小區里也有一個逐漸形成的小市場,在小區的側門內。老郭太太在這擺攤已經有三四年了,起初只是想臨時擺著,但沒想到在小區里擺攤是要給街道主任交錢的,每個攤位每月五十。價錢倒是不貴,還不用像在外面似的被城管追著滿街跑,有衛生檢查的時候街道主任還會提前通知,老郭太太覺得這樣也不錯,干脆就固定了下來。后來還在小區里租了戶房子,房租每個月八百塊錢。
靠賣菜,老郭太太慢慢攢下了點錢,有時兒子和女兒會來她這住幾天,她每次都塞點錢給他們。
老頭隔三差五也來看看她,說是不放心她一個人。每次臨回去都跟她要點錢走,而且有時候光要還不夠。有一次她白天累得夠嗆,晚上早早睡了,第二天早晨一掏兜,發現頭天晚上數好的錢少了三百,趕緊告訴了老頭,老頭說肯定是家里進賊了,丟就丟了吧,三百塊錢也不值得找。其實老郭太太很清楚錢去哪了,哪個賊偷錢不全偷走還留下點,家里一共就她和老頭兩個人,能是誰干的。
對此她也沒說什么,說了又得挨罵,說不定還得挨上兩下。
現在的生活,對于老郭太太來說,談不上心滿意足,但也算不錯了。最起碼吃喝不愁,還能攢些錢。
本來她打算再干幾年就回老家,給兒子在老家取個媳婦。反正女兒她是管不了了,雖然女兒一直不提到底做什么工作,這么些年老郭太太也早猜個差不多了,她不想拆穿也不想責備,她覺得一切都是因為她命不好,攤上這么個家,女兒命也不好,攤上她這么個沒本事的媽。
然而事情往往不能像想象中那么順風順水。
幾個月前,兒子給老郭太太領回個城里姑娘,長得算不上漂亮,但也樂壞了老郭太太。沒過多久兩人就論及婚嫁,人家姑娘肯定不能跟著他們一家回農村,思來想去老郭太太賣了老家的幾畝地,再拿出她這些年賣菜攢下的錢,一共三十幾萬,給兒子賣了套七十多坪的房子。她以為這下總算了了自己的心愿,沒想到婚還沒結兒子就私自做主把房子過戶給了女方,房子一到手人家就悔婚了,老郭太太氣得在床上躺了兩天。老頭勸她別在城里呆了,回老家老老實實過日子,她卻死活不同意。
其實房子讓人家騙走了,老郭太太也覺得她這幾年的辛苦白費了,以后再干多少年才能再掙回來個房子,她不知道,自己年紀也不小了,還能干到哪一天,她也不知道。可是不干了能怎么辦,掙點是點,日子還得照樣過。
老頭見老郭太太不聽勸,回了老家就再沒回來,臨走還帶走了老郭太太的身份證,說怕她跟別人跑了。她覺得老頭是沒事找事。
平時賣菜的時候街坊鄰居就總勸她,說既然老頭不心疼她,兒女也不怎么管她,她還不如再找個老頭好好過日子,辛苦一輩子還不就圖老了有人疼有人管。可老郭太太不這么想,她每天賣菜風里來雨里去,連洗個澡的時間都沒有,一年到頭就穿那幾件破衣服,又早出晚歸的,誰愿意要她這么個臟老太太啊。而且,她跟老頭都過了這么多年了,這個歲數了再找一個,還不讓人笑掉大牙啊。
所以她從來不動這些心思。
從公園回來,其他人還沒出攤,只有旁邊賣水果的老山東早早擺好了陣勢。幾個常在樓下坐著聊天的街坊鄰居老早就出來溜達了,還跟老郭太太打了招呼。老郭太太把在早市賣剩下的菜擺在平時擺攤的位置,自己騎著電動三輪回家去拉前一天賣剩下的菜了。
等一切準備停當了,老郭太太就上對面的早點鋪買糖餅去了,一大早晨折騰下來,剛剛吃的夾蛋餅根本頂不住事兒。
買糖餅回來的老郭太太剛要走近小區,就看見兩個人在她的攤位前站著嘀咕著什么。這倆人老郭太太都熟,一個叫陳秀花,就住在小區里,剛退休沒兩年,兒子今年結了婚,陳秀花每天優哉游哉的坐在樓下摘菜嘮嗑。另一個是住在對面小區的小崔,也退休了,找了個在銀行大廳打掃衛生的兼職,不上班的時候也愛到老郭太太這邊坐坐。
老郭太太還以為這倆人又像往常一樣到她這聊天解悶來了,正想上前打招呼,就見陳秀花從老郭太太的電動三輪上拎起一大捆長豆角,豆角是老郭太太今早剛從批發市場進回來的。陳秀花拿起豆角跟旁邊的小崔說:“咱倆就分了唄,這不這還有一捆呢,你直接把這捆拿走。”
小崔說:“行啊,我要捆小的就行,也吃不了多少。她能發現不?”
陳秀花說:“管球她的,發現怎么的,不就拿捆豆角么,她整天在這擺攤你看把這弄得臭的,爛菜葉子滿地扔,爺不就拿她點豆角么,發現了你就說我給你的。”
兩人拎著豆角揚長而去,留下旁邊一臉尷尬的老山東。
老郭太太徹底傻了眼,她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兩捆豆角不值多少錢,這倆人要是沒帶錢,跟她說一聲,她不是不能白給,可這算怎么回事。
在原地站了半天,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知道回去之后老山東會不會把這事告訴她,也不知道之后該怎么辦。問人家吧,她抹不開面子,都是街坊鄰居,她總不好說人家是賊吧。再說她也不敢問,人家兩人都有丈夫有兒女在,她一個孤老婆子,就算是人家存心欺負她又能怎么樣。
其實,要說起這樣的事,老郭太太也不是頭一次遇見。那些買菜的人有時就趁她不注意順走幾根蔥幾綹香菜。以前她也當場抓住過偷菜的,有的人見被她發現了就轉身走了,大不了不買菜了,也有的人被發現了反而理直氣壯,推搡她幾下是常有的,還有人揚言要去工商局告她,讓她以后擺不成攤。
以前在老家的時候,老郭太太并不是個善茬。丈夫不務正業,村里人難免看她勢單力薄沒男人撐腰就欺負她。但她可不是好欺負的,誰敢說她一句壞話她就跟誰干仗,打了東家打西家,幾乎在村里打了個遍,后來村里人都知道她不好惹,見著她不是賠笑臉就是繞著走。
可是到了城里就不一樣了,她一個做買賣的,講的就是和氣生財,而且又是個外地人,哪敢隨便在別人地盤上造次。
所以時間長了,老郭太太對偷菜的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但是今天這兩個人不一樣,她們不是普通的過路買菜的,從老郭太太剛在小區擺攤起她們就常在她這坐著,本來還以為關系不錯,卻趁她不在拿她的豆角,還說那樣的話,老郭太太怎么也想不明白。
老郭太太回到自己的攤位上,老山東并沒跟她提豆角的事,她也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后來快到中午,擺攤的陸陸續續都出來了,買東西的陸陸續續也出來了。與此同時,陳秀花也出來了,卻并不提豆角的事,甚至都沒往她那邊走。
一上午陳秀花都站在賣咸菜的張姐那邊說話,老郭太太趁人少的時候也湊到張姐旁邊,跟張姐和陳秀花說她丟了兩捆豆角。沒想到的是,陳秀花竟然罵開了:“誰這么不要臉啊,偷人家豆角,也不怕吃了爛嘴,這年頭真是什么人都有,下次往豆角上撒點毒藥,讓他再偷!”
老郭太太又懵了,看陳秀花氣憤的表情,她簡直懷疑自己早晨看到的和聽到的那些都是假的,是自己走著走著睡著了做了場白日夢。她差一點就相信陳秀花跟這事沒關系了。
不過可惜,看見這件事的并不只有她自己。
中午一點多,人們基本上都回家吃飯睡覺了,這些擺攤的人有的收攤回家吃個午飯下午再來,有的隨便買點東西吃,繼續守著攤子。老郭太太又吃了個糖餅,然后在攤子旁鋪上兩張報紙,倚著旁邊的紙殼箱子瞇上了眼睛。她每天都趁這個時候睡一會,要不然晚上九點多回家,早晨三點多起床,她根本撐不住。
過了一會,她聽見老山東跟賣咸菜的張姐悄聲說話,說的正是陳秀花她們拿豆角的事。
張姐先是氣憤的罵了兩句,緊接著又嘆了口氣:“唉,這事沒法說,就是欺負人唄,看她一個老太太在這無依無靠的好欺負。這要擱以前我得明里暗里的說說那倆人,現在啊,我可不管了。這老太太沒良心,管了也落不了好,還得罪別人。”
老山東在一旁應和:“誰說不是呢,幫了也白幫。我這都氣的不行了,想了想還是別告訴她了,拿都拿走了,說了也沒用,還得罪人。”
老郭太太把眼睛閉的更緊了。她知道這兩個人為什么這么說她,她這也算是自作自受。
張姐其實是個不錯的人,性子直,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還很熱心,大家都挺喜歡她,管她叫張姐。以前張姐自己的生意不忙時經常幫老郭太太賣菜,家里做點好吃的也給老郭太太帶點,老郭太太也經常把沒賣完的菜送給張姐,倆人的關系一直不錯。
可是張姐這人脾氣倔,吃軟不吃硬。周圍擺攤的沒人都是一個月交給街道主任五十塊錢,只有張姐不交。
“給她交錢?我憑什么?她收了錢也都裝自己兜里了,連個憑據都不給開。小區里管道壞了停水停了兩三年,一天就來三四個小時的水她不管,下水井堵了她也說管不了,就收錢的時候跑的最快。我也住這小區里,小區也有我一塊地方,她管不著。我有五十塊錢扔馬路上也不給她。”
街道主任為此經常找張姐的茬,前幾天兩人還吵了一架。其實當時在場的人都看出來是街道主任沒事找事,但誰也不敢吱聲,誰也不上前幫忙。老郭太太自然也不敢。從情誼上來說,張姐平時對她沒得說,她應當出來說兩句話,可對方是街道主任,要是把街道主任惹了她以后還怎么在小區里擺攤,她可沒有張姐的那個氣魄。
后來是老山東上前勸的架。
從那以后張姐就一直對周圍的幾個攤主心存芥蒂,尤其是老郭太太。所以張姐說她沒良心并不算冤枉她。
老郭太太也一直覺得對不住張姐,她想找機會跟張姐解釋解釋,可又覺得沒啥好解釋的,自己的做的確實是不對。
下午陳秀花又像往常一樣在樓下坐著嘮嗑,跟其他鄰居說她曬了長豆角。老郭太太聽著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旁邊的老山東也時不時的瞪陳秀花一眼。
后來是張姐跟大伙提起了老郭太太丟豆角的事,大伙你一言我一語的譴責著偷豆角的賊。直說的陳秀花有些坐不住了,借故回了家。
老郭太太知道張姐是在幫她,心里更是過意不去了。
轉眼到了傍晚,吃完晚飯的人三三兩兩的出來散步。擺攤的人依舊擺著,打算再趕個“晚集”。
老郭太太今天的生意不錯,菜賣了一大半,還賣掉了一斤菠菜。正清理周圍菜葉的功夫,陳秀花走了過來,遞給老郭太太一個塑料袋。“啥呀?”老郭太太問。
“今天中午蒸的包子,韭菜餡的,你還沒顧上吃飯呢吧,晚上回去熱熱吃吧。”
老郭太太接過包子,陳秀花扭身走了。
沒一會張姐也準備收攤了,張姐的女兒來接她。張姐從女兒手里接過一個罐頭瓶遞給了老郭太太。
“我剛腌好的黃瓜咸菜,給你拿點嘗嘗,要是中午來不及吃飯就買個饅頭就著吃,別老吃糖餅,歲數大了吃那么多甜的不好。”張姐說。
“哎,行。”
老郭太太接過罐頭瓶,彎腰從攤子上拿起剩下的那一斤菠菜。
“這個給你拿上,沒賣完。”
“你自己留著吧,挺貴的東西。”
“我平時也不做飯,留著干啥,你拿上吧。”
兩人推推讓讓好半天,張姐終于接過菠菜,然后掏出十塊錢塞給老郭太太,轉身匆匆走了。老郭太太知道張姐的性子,只好把錢揣進兜里。
又過了一會,老郭太太也收了攤,把東西都裝上了電動三輪,最后把包子和咸菜放在了剛才特意留出的角落里。
回家之后還能吃頓包子就咸菜,正好她餓了。想到這個,老郭太太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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