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煩事纏身
最近,陽湖市“華天置業公司”老板莫懷德急著要見一個人。見誰?胡半仙!
這胡半仙,是陽湖房地產圈子里的活神仙。美麗苑奠基時,莫懷德就讓策劃部經理文娟去請胡半仙來看風水,可左找右找就是沒見著胡半仙,這事就擱下了。沒想到,公司開發的10幢美麗苑小高層樓房動工不久,政府就發布了商品房“限購令”,這把莫懷德愁得不知怎么辦才好。
前些天工程師靳波又一次向他提出“加大安全生產力度”的建議,腳手架必須用鋼管搭建。這事,靳波已提出過多次,可莫懷德舍不得花錢,一直偷偷使用明令禁止的毛竹竿,以減少投入。莫懷德嚷嚷著“整改,整改,你煩不煩”,打斷了靳波的講話。偏偏就在第二天,靳波在檢查外墻涂刷質量時,四層高的腳手架突然斷裂,他摔了下來,傷勢很重。經過十多個小時的搶救,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主治醫師說:“傷者的脊椎嚴重損傷,下肢癱瘓已成定局。”
當莫懷德知道靳波老家就在幾百里外的十八彎溝時,忽然打了個冷戰,愣怔了好一會兒。
第二天,靳波的妻子史小芳就來到了華天公司。莫懷德當即提出,靳波住院期間全部費用由華天承擔,之后一次性支付賠償金十萬元,沒想到史小芳斷然拒絕了。接下來又談了好幾天。史小芳請了律師,把華天公司告上了法庭,訴訟請求賠償五十萬元,并承擔治療期間的一切費用。法院考慮到當事人靳波目前還在醫院治療,決定待靳波出院后再開庭審理。
二、高人出招
這幾天,莫懷德加派人手尋找胡半仙,誰找到就獎誰五千元。曲曲折折,艱艱難難,終于找到了胡半仙。一見胡半仙,莫懷德雙手抱拳一拱:“誠心請大師指教!”胡半仙在美麗苑轉了好幾個圈子,最后嘆了口氣說:“有難啊……”莫懷德聽得心驚肉跳,顫抖著聲音說:“怎么說?請大師直說無妨。”
“良言不中聽呀,我就此打住!”說著話,胡半仙轉身要走。莫懷德急忙攔住,賠著笑臉再三懇求。胡半仙掐指算了好一會兒才說:“那我就直言了!你作孽惹了禍呵……解救方法嘛,還是有的,只是……”莫懷德想想今年又是官司又是事故,聽到胡半仙說有解救方法,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也不問是什么方法就連聲說“我聽您老的,聽您老的”。
胡半仙附到莫懷德耳邊,不急不慢地說出“唯有此法……”一番話來。聽著聽著,莫懷德半是緊張半是羞愧的臉上慢慢有了笑容。
兩天以后,陽湖晚報整版刊出、陽湖電視臺黃金時間也播出了“華天尋找給大恩人的一張紙條”的廣告。就是在這天,陽湖電視臺對莫懷德進行了專訪。記者周艷問莫懷德,大恩人是誰?那張紙條上寫著什么?
莫懷德說,事情還得從四十多年前說起。當時,任陽湖大學中文系教授的父親莫宏光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發配到竹秀湖三山島,由三代老貧農黃來根監督他接受勞動改造。黃來根自己沒文化卻頂佩服有學問的人,在“監督”莫宏光勞動改造的日子里,他對莫教授照顧有加。
一天晚上,高度近視的莫宏光正低頭朝著放在長條桌上的毛主席石膏像做例行晚匯報時,忽然停電了,他伸手到長條桌上摸火柴想點油燈,不慎碰倒了石膏像……一會兒,電來了,看著燈光下碎成好幾片的石膏像,莫宏光嚇得要死,全身顫抖著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黃來根帶著村上的胡二小來向莫教授討教一個問題,剛走進門,莫宏光囁嚅著說:“黃監督,我闖禍了!”看到成了碎片的石膏像,胡二小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黃來根也哆嗦著嘴唇說:“這,這可是死罪呀!”
黃來根的話音沒落,屋外響起公社派駐十八彎溝的指導員蔣彪志的叫喊聲。黃來根一個轉身,小聲地對莫宏光說:“莫教授,你什么都不要說了,一切由我來應付!”
莫宏光知道事態的嚴重性,小聲說:“那怎么行呢?”
黃來根說:“我和你不一樣,我家三代貧農,是窮得響當當的紅五類,他們不能把我怎么樣的,你就不同了……”
沒等莫宏光再堅持,蔣彪志已經進了屋。他一眼看到了打碎在地的石膏像,大吼一聲:“莫宏光,你狗膽包天,敢……”
黃來根打斷了蔣彪志的話:“蔣指導員,剛才停電,主席像是我不慎打碎的。”
莫宏光動動嘴唇想開口,黃來根狠狠地朝他使了個眼色,莫宏光咽下了到嘴邊的話。
蔣彪志驚訝地望著黃來根,又盯了胡二小好半天,嚇得胡二小哆嗦著點頭,半天才說:“黃來根,你,你……”
事情沒像黃來根想得那樣簡單。黃來根他家雖然是三代貧農,又是因停電不慎打碎了石膏像,但還是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判了十年徒刑,關進了監獄。
動亂的年代終于結束了,莫宏光回陽湖大學前曾打聽過黃來根的情況,但黃來根關押期間輾轉換了幾個監獄,看守人員先是造反派后是軍管會再后來又是革委會,莫宏光到底沒能找到黃來根。
在離開三山島時,莫宏光滿眼是淚,掏出八千塊錢哽咽著對黃來根的妻子靳春英說:“嫂子,這是我平反后得到的補償金。我知道,這點錢報答不了黃大哥和你對我的大恩大德,買不回黃大哥在監獄里的時光,更補償不了你們家這么多年來骨肉分離的痛苦,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你一定收下。”
靳春英說:“莫教授,老黃一直說能交上你這么有學問的人,是我們老黃家的福氣。情我領了,錢我不能收。老黃當初幫你,可不是圖你報答啊!要是老黃知道我收了你的錢,還不把我責怪死了。”
莫宏光嘆息著,沒辦法,只好留給靳春英一張紙條,紙條上寫有“千金萬銀報答不了您的大恩大德……”等話語。也是命運多舛,后來莫宏光回到陽湖大學后不久便染上了重病,他去世前交代莫懷德:“黃來根對莫家的大恩,莫家要世代牢記……”
講完了故事,在采訪最后,莫懷德情真意切地說,他懇切請求黃家親人見到廣告后趕緊和他聯系,他將出資一千萬換回當時莫宏光寫給靳春英的一張紙條。莫懷德還特別聲明,誰要是能提供黃家信息,他將無償贈送美麗苑九十平米大產權房一套……
三、意料之外
一張舊紙條值一千萬,黃家的信息值一套房,這在陽湖引起了轟動。半個多月來,莫懷德留下的手機號碼幾乎被打爆,但黃家人還是沒有找到,法院卻要再次開庭了。審判長宣布開庭,坐在輪椅上的靳波說:“審判長,我不能接受莫老板提出的賠償金額,但我想撤訴!”聽到靳波的話,在場的人全都怔住了,審判長疑惑地看著靳波。
靳波對審判長說:“審判長,能不能允許我與莫老板說幾句話?”審判長點了點頭。
靳波笑笑說:“莫老板,你在報紙電視上做的廣告算數嗎?”
莫懷德提高嗓門大聲說:“大丈夫說話一口唾沫一根釘,絕不是酒席飯桌上的玩笑話……”忽然,他打住了話頭,問靳波,“難道你手上有那張紙條?或是你知道黃家人的下落?”莫懷德嘴上得意洋洋說著這些話,心里卻在想,不要說你靳波了,就是黃家老婆兒子也拿不出我父親的紙條,說到底你靳波最多也只能說出黃家人的下落,不就是給你一套房子嗎,破財消災,反正房子我本來就準備送出去的!
靳波微微一笑說:“莫老板你不會后悔吧?”莫懷德堅決地說:“靳波,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剛才說了,大丈夫……”
“好,請莫老板看看這是什么?”靳波打斷了莫懷德的話,從口袋里掏出兩件物品遞給了莫懷德。莫懷德接過來,是一張照片和一本寫著毛筆字的文稿本。照片上是黃來根夫婦抱著一個孩子的合影,文稿本封面上寫著“大恩在三山島”,內頁上字數不多,一張寫著:“救我一條命,保我一家人,恩人黃來根,世代銘記心。大恩大德一定要報!”另一張寫著:“千金萬銀報答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兩張紙上的文字下面都署著莫宏光的名字,蓋著莫宏光的印章。莫懷德額頭上冒出了冷汗,沒錯!這的的確確是自己父親的筆跡。他鎮定了一下,皺著眉問靳波:“你是誰?這些紙條你是哪里來的?要是偽造,可是要受法律懲處的!”
“是真是假,可以請法庭來驗證。”靳波說,“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是確確切切知道黃家人的下落!另外,莫老板你可放一百個心,黃家人是不會來向你索要一千萬的,要不是你,黃家人根本就不想把這些公開出來。”
莫懷德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他愣怔了好一會兒,忽然走出被告席,上前—把抓住靳波的手,迫不及待地問:“你快告訴我,他們在哪里?”
靳波頓了一下,有點鄙視地看了一眼莫懷德,悄悄地附在他的耳邊說:“其實你知道黃家人到了橫山,現在說找不到黃家人,又是打廣告又是電視采訪,真不明白你莫老板在玩什么花樣?”
四、酒后真言
在策劃這個廣告時,文娟就感到莫名其妙:一個一毛不肯拔的鐵公雞,是搭錯了哪根神經?要么千萬元,要么一套房,還玩起了“感恩”的花樣。文娟曾問過莫懷德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做,莫懷德搖搖頭沒有作答。此后,有好幾次她趁莫懷德心情好的時候,試探著又問起這事,莫懷德總是說事關公司機密,沒什么好說的。
這天晚上,文娟跟莫懷德去陪一個營銷策劃公司的老板吃飯。酒喝多了,那個老板借著酒勁半開玩笑半是諷刺地說:“莫老板真是財大氣粗,一出手就是大手筆,你不會也是在玩炒作吧?”
酒后吐真言,莫懷德說:“我,我告訴你們,大年夜在天寧寺,我老莫沒搶到燒頭香,果然開年就不順,官司纏身不說,房子也賣不出去幾套……后來,在我一籌莫展時,我尋到了胡半仙,他給我看了風水,說是要尋找一個對我有恩的人,就能化解劫難,我的生意也因此能順風順水。于是我想到了黃來根,黃來根對我家有救命大恩,大恩要報,干脆,我就來了個大報。我知道黃家人是不會來的,不過對提供黃家人下落的,我一定會給他一套房……哎,真沒想到,那人是靳波,還拿來了貨真價實的紙條。也罷也罷,給這小子一套房子也不虧,抵了賠償費,也解了我的劫難……”
幾天以后,美麗苑小區搞了個承諾兌現儀式,莫懷德和靳波簽訂了贈房合同時,靳波接受了那套九十平米的房子而拒絕了三十年的物業管理費。眾人疑惑不解,周艷對莫懷德進行了采訪。當周艷采訪莫懷德此時此刻的心情時,他清了清嗓子,底氣很足地說:“我是莫宏光的兒子,對救父大恩,我是一定要報的,我說話算數。特別是在感恩意識淡薄的現今,我們全社會都有義務來強化感恩觀念,尤其靳波是因公受傷的……”這時,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話。電話是胡半仙打來的:“莫老板,算起來你也是一等一的聰明人,怎么會相信我那些胡說八道的話呢?什么風水呀,我自己都不信。沒有你莫老板的前因,我怎么能編出后果來呢?憑我一家之言又怎么能讓你這個聰明絕頂的大老板上當呢?哈哈,莫老板,你好自為之吧!”
靳波也接受了周艷的采訪。靳波認真地說:“很抱歉,我是不會感謝莫老板的,因為這套房是我應該得到的。我工傷后向莫懷德索賠五十萬元被拒絕,打官司又傷精費神,只好不得已而為之……這套房子銷售價是五十萬元,正好給我賠償。”
周艷覺得這其中有戲,趕緊向靳波提問:“什么叫‘不得已而為之’?”
靳波說:“我是不會住進新房的,我將委托律師把此房出售。”記者們圍住了靳波問這問那,靳波均回答“無可奉告”!當夜,靳波夫婦就離開陽湖。回了老家十八彎溝。
五、事情真相
第二天上午,周艷和文娟一起趕到了橫山十八彎溝。見到她們倆,靳波嘆了口氣,什么話也沒說,他讓史小芳去把姑媽靳春英和表兄黃光輝請過來。聽到靳波說請姑媽靳春英和表兄黃光輝,周艷和文娟愣住了,但很快就明白了過來,難怪靳波在法庭上拿得出黃來根一家三口的照片和莫宏光留下的文稿本。
靳春英哽咽著,說當年黃來根為莫宏光頂罪被判刑后,為了兒子不受歧視,她聽從丈夫的話回到娘家橫山十八彎溝。難挨的牢獄生涯使黃來根渾身是病,最后在獄中去世了……說到這里,靳春英泣不成聲,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向外人說起這件事,要不是娘家侄子靳波因公摔傷得不到賠償,她就把這事爛在肚子里了,現在說出來,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靳春英擦了一下眼淚,繼續說道,有一年莫懷德來過十八彎溝山村,他是在三山島輾轉打聽尋過來的。莫懷德說,他想向靳春英討要回當年父親給黃家寫的感恩紙條,留個念想。那時靳春英也知道莫懷德已經是陽湖小有名氣的民營企業家,見他還念著父親莫教授,就把那張只有莫宏光簽名而沒有蓋印章的“千金萬銀報答不了您的大恩大德,也買不回您痛苦煎熬親人分離的光陰……”紙條給了莫懷德,而把另外的保留了下來。
說著,靳春英讓兒子黃光輝把靳波在法庭上出示過的手稿拿了出來,并把一只發黃的舊信封遞給周艷,靳春英說:“這手稿是莫教授回到陽湖大學后寄給我的。”
周艷問:“那后來呢?”
靳春英說,那年莫懷德得到莫教授寫的紙條后說了不少諸如“我會永遠記住黃老伯對我家的大恩”、“大恩難報,但一定要報”的好話,那時靳春英說黃來根離開人世前留下了遺囑:“兒孫們不能給老一輩丟臉,不能接受莫家的任何財物。”莫懷德走后,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再沒來過十八彎溝……
“呵……”周艷、文娟又幾乎是同時感嘆起來。
“真的是‘不得已而為之’呀!”靳春英搖搖頭,繼續說道,盡管知道侄子靳波是在莫懷德的公司打工,但靳春英從來沒有給他提起過當年那檔事。直到靳波摔成癱瘓,又知道莫懷德不愿給靳波合理的賠償,聽著侄媳婦整天哭哭啼啼,靳春英才打電話給莫懷德為靳波說情,請莫老板高抬貴手適當多點照顧,她沒說靳波是她的娘家侄子,只說是同一山村的鄉親,結果遭到了莫懷德的拒絕。不得已,靳春英與兒子黃光輝合計好幾天,找到了在陽湖已小有名氣的“風水高手”胡二小,也就是“胡半仙”,最后編排出了一個討要賠償的計劃。說到這里,靳春英淚流滿面,她沉重地說,曲線求賠償,賠償是得到了,可她心里總感覺對不起莫教授,也不好向去世的丈夫交代……
從十八彎溝回來,周艷和文娟一起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了莫懷德。之后,文娟辭職離開了陽湖,周艷也并沒有將真相公布于眾,她不想黃家人再受到打擾,她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沒過多久,莫懷德和他的公司一并消失在陽湖人們的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