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能寫，受到侯局長賞識，給他當了秘書。

這時候?qū)O立才明白，敢情秘書就是半個局長啊。不光局長在臺上講的那些發(fā)言稿全得他寫，而且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得記著，要提前通知局長，一樣都不能耽誤，否則侯局長會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孫立感到，自己就像是侯局長的記事本和備忘錄。

這天一早，孫立對侯局長說，財務(wù)科的老崔住院一周了，科長和處長都已經(jīng)看過了，該局領(lǐng)導(dǎo)出面了。侯局長點了點頭說：“你買好禮物，安排好時間，我去。”孫立應(yīng)了一聲，正要走，侯局長又叫住了他，略帶思忖地說：“哦，老崔病了啊。一周，好像咱們局今年還沒有誰住過這么長時間的院。嗯，那你就趕緊動手，多搜集點兒他的資料，寫寫他的先進事跡。”

孫立驚得傻了眼。老崔哪是什么先進啊？沒被開了就算萬幸。他這人不光吊兒郎當，工作上要啥沒啥，更是遲到早退，還愛占小便宜。孫立曾親眼看到，老崔把辦公室的復(fù)印紙塞進廢報紙里拿家去了。他不解地問候局長：“就老崔那人，怎么也輪不到他當先進吧？您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

侯局長詭秘地笑了笑說：“看來你還是太年輕啊，在機關(guān)里待的時間短。我先不告訴你，你自己悟吧。等你悟出來，就上升到一個新層次了，那時候，我讓你當科長。”

孫立就開始四處走訪，編寫老崔的先進事跡。一番采訪下來，他發(fā)現(xiàn)老崔身上也有閃光點，雖然小點兒，但可以放大呀。或者，干脆移植，把別人身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寫到他身上。兩天的工夫，他就把材料寫完了，給侯局長一看，侯局長點著頭說，好，拿給老崔看看。

侯局長去看望老崔，孫立就把那份材料拿給老崔看，征求他的意見。老崔剛接過來，一看很醒目的標題“崔學(xué)文同志先進事跡材料”，忽然兩眼一瞪，“啊”地叫了一聲，當時就昏過去了。

他老婆嚇壞了，趕緊叫來醫(yī)生和護士。醫(yī)生和護士一通忙乎，才把老崔救過來。老崔一把抓住老婆的手，含著眼淚說：“你就告訴我句實話，我到底得了啥病？也好讓我有個思想準備。”老婆氣沖沖地說：“啥鬼病啊，就是膀胱里長了個結(jié)石，稍微大了一點兒，醫(yī)生不敢做，得請專家來碎石，狗屁危險都沒有。B超你不是都看到了？”

老崔卻說：“你在騙我。”

“你咋說我在騙你？”

老崔指著孫立說：“你看，他都給我寫悼詞了，那不是在給我準備后事嗎？”

孫立讓他給氣樂了：“老崔，這是你的先進事跡，哪是什么悼詞啊。你看清楚點好不好？來，我給你念一念。”

老崔的老婆把孫立推出病房，一邊關(guān)門一邊說：“你給他看了個標題，就要了他半條老命，要是再念完了，他還不得見閻王去呀？我們不當先進，你自己當去吧。”

侯局長只好帶著孫立一起回去。孫立不明白，疑惑地問侯局長：“他們怎么這樣啊？我點燈熬油費勁巴拉寫出來的，他們竟對我這個態(tài)度，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啊。”侯局長笑笑說：“這個老崔，真是個聰明人。他沒看錯標題，是他早就悟到了，看了你的標題，才會有這么激烈的反應(yīng)。”

孫立不解地問道：“您是說，我沒悟到的東西，他先悟到了？”侯局長點了點頭。孫立仍是一頭霧水。

晚上，孫立正在家里看書，忽然有人敲門，他忙開了門，見老崔的老婆提著幾盒禮物來了。孫立不覺一愣。老崔老婆擠進門，把禮物放到茶幾旁，笑著說：“孫秘書，你別嫌我白天對你態(tài)度不好啊。老崔差點兒過去，我是真急了。大人不計小人過，你可別放到心上啊。”

孫立忙說：“沒事沒事，老崔反應(yīng)那么激烈，也是我沒想到的。”

老崔的老婆嘆口氣說：“開始我也沒明白，等你們走了，我一問他，才搞明白。這件事情，真的很嚴重，難怪他會嚇成那樣。他到現(xiàn)在還不踏實呢，連晚飯都吃不下。孫秘書，我求你辦件事吧，只要辦成了，我再重謝。”

孫立說：“先別說謝，就看我能不能辦，有沒有那么大的本事了。”

老崔老婆說的事，竟是把那份先進事跡材料廢掉，別再讓老崔當先進了。孫立為難地說，這個他做不了主。老崔的老婆又使出殺手锏，說局里要是敢報這份材料，他們就到網(wǎng)上去說里面的事情都是假的。孫立只好無奈地說，他試試吧。

過了兩天，市里下了通知，讓各單位報送先進人物的事跡材料。侯局長讓孫立報送老崔那份，孫立猶豫著說，老崔不讓報，還說要是硬報，就把真相捅到網(wǎng)上去。侯局長生氣地說：“他這是在要挾我們！不過，要是不得到他的認可，那還真不好辦。這樣吧，你再去跟他說說，只要他同意報送，局里再給他五千塊錢獎金。老崔這人愛貪小便宜，這下他該同意了。”

孫立聽說老崔剛做完手術(shù)，接受了上回的教訓(xùn)，不敢直接去找他，而是先找到了他老婆，把侯局長的話轉(zhuǎn)達給她。老崔的老婆一聽，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成不成，給多少錢都不成。我們眼下有很多事兒要借著老崔的名兒去辦呢，要是當上了先進，那就都難辦了。”

孫立更不明白了：“老崔當先進，跟辦事兒有什么關(guān)系？怎么他當了先進，事兒就不好辦了呢？”

老崔的老婆笑著說：“孫秘書，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你說說，你們局里放著那么多人不當先進，干嗎非選我們老崔啊？平心而論，他是當先進的料兒嗎？”

孫立想了想，撓著頭說：“說良心話，他確實差點兒意思，所以我寫這份材料費了老鼻子勁。局里為什么非要選他，我就不懂了。您能告訴我嗎？”

老崔的老婆嘆了口氣，說她原先也不明白，后來聽老崔一說，這才懂了。現(xiàn)在的干部們，很多都不干凈，藏著掖著很多事，經(jīng)常有人倒霉落馬。如果是個普通干部，領(lǐng)導(dǎo)們的責(zé)任會很輕，如果是先進，這個責(zé)任可就大了，但先進又不能不評。領(lǐng)導(dǎo)們?yōu)榱送泼撠?zé)任，就想出了一個高招兒，這也成了各部門評選先進的潛規(guī)則，那就是先選死人，實在沒有死人，再選重病人。

聽她這么一說，孫立豁然開朗了。是啊，所謂蓋棺定論，誰會跟一個死人較勁呢？那些得了重病的人，也許不久于人世，也沒人去跟他們較真了。怪不得老崔看到自己寫的材料，竟給嚇得昏了過去。

老崔的老婆深有感觸地說，她家還有很多事情沒辦呢，要是外面的人聽說老崔當了先進，以為他不久于人世，就不會給他們辦事了。所以呢，為了大局，還是犧牲這點兒小錢吧。

孫立也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

他回去跟侯局長說了，侯局長當時就沉下臉來：“你怎么連這么點兒小事兒都擺不平？老崔是有弱點的，你可以拿他的弱點說事兒啊。市里急著要材料，咱們又找不到合適的人，老崔又不同意，你說局里該怎么辦？”

孫立說：“您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不操這個心了。侯局長，我決定辭職了。”說著，遞上了辭職報告。侯局長愕然地望著他：“你瘋啦？好好的辭什么職啊？你不知道嗎，你這個職位，有多少人眼紅呢！”孫立苦笑著說：“我還年輕呢，想干點兒實實在在的事，可不想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潛規(guī)則上費腦筋。時光短暫，我真的費不起啊。”說完，他就回自己的辦公室收拾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