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樓上住著是劉會計,江西寧岡人。他與妻子在上世紀60年代共生育了5個孩子。除了老二是女孩,以外的都是男丁,其中老三和老四為雙胞胎。
雙胞胎兄弟總是形影不離,就是在家,吃飯座在一起,如廁也是同去,似乎這個家庭唯有兩人,其余的都是多余。
與很多的雙胞胎一樣,外人一般是很能難分清的。兩人的眉毛都很淡,鼻涕幾乎同時從左側流出,口袋里的手絹永遠是皺巴巴的,逢人說話總是先把頭探出去,低頭、眼睛朝上,先張嘴稍微停頓后再說話。
叢林、松林,這是劉會計給雙胞胎取得名字。
第一次聽見雙胞胎嚎啕大哭是小學二年級的一天。這天學校舉行悼念朱德逝世的活動。大家低著頭,聽著熟悉且沉悶的樂曲,操場顯得寧靜。
呀!破了!出血了,哭號聲開始響徹。
我在后排,看見了劉叢林用他皺巴巴的手帕緊緊裹著右手,鮮血還是從中滲出,滴在了沙土上。
班主任走了過來,問道:怎么啦?
劉叢林揭開手絹,只見手掌部皮膚外翻,血肉模糊,同時還攥著一把帶血的鉛筆刀。
班主任這時望了望劉松林,他張著嘴巴哈了一下,說:他打他……說著,用手指著右側的一位同學。
班主任推了一下扭著頭的學生,說:萬紅厚,你惹他干什么?
萬紅厚低頭回到:剛才放哀樂的時候,我聽他在笑,還跟著哼哼,就勸他保持安靜,然后我背上被他打了一下,他自己就哭了。
班主任聽罷后朝著劉叢林說,你自己割破了手,還好意思哭,一點都不勇敢。松林,去,送你哥哥回家上藥。下次你再用小刀打人,我就告訴你爸爸。
雙胞胎一起離開了操場。
雙胞胎的第二次哭是他們母親去世。
上世紀70年代,一個家庭有三五個孩子很正常。不過,單職工家庭,也是這么多孩子,生活還是窘迫的。
劉會計總是有他的辦法,軟磨硬泡出入管理科長家,有時坐在他家不做聲,不到晚上11點是絕不回家的。科長被找煩了。通過許多關卡,最終在市郊罐頭廠為劉會計的老婆謀得了一份工作。
罐頭廠距離軍分區足有15公里,在那個沒有公交車的小城市,上下班只好靠步行。
每天,清晨不見陽光,雙胞胎的母親就得離開院子。冬天的夜晚來得早,我們也就見不得她的身影。很長的一段時期,我似乎看到劉會計從早到晚在廚房忙活,雙胞胎兄弟各自端著碗,縮在墻角邊吃著午飯。
二層小樓的后面是各家廚房所在地,大家都喜歡端著自己的碗,里面放著菜,邊走邊吃,許多事情都是在各公共場合進行交流的。這年的夏天,全院的人們都圍到了劉會計家,看著他把一輛加重自行車安裝完畢,嶄新的車架,輪子被車梯架起,手握腳蹬順時針轉動,后輪急速空轉,齒輪的待速聲音清脆伊人。劉會計拿著扳手,自豪地笑著,沒有聲音,但他額頭旁的血管漲的鼓鼓的。
管理科科長是赤峰人,朝著劉會計說:你真行,沒有票還能造單車。
一位用膠東口音的人贊道,這些玩意不好湊齊吧?
劉會計淡淡地說,我攢這些東西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就是這個車架子耽誤了,就是不好買,上周在南昌開會碰巧看見了。呵呵,這下老婆就不用走路了。
管理科長說:這大家伙太高,你老婆夠得著嗎?再說,也沒聽說她會騎車呀。
沒事,加重車以后載東西多,學車容易,容易。劉會計賞心悅目地推著車離開了后院。
不久,我經常看見劉會計的老婆騎著這輛加重車進出住宅樓大門。
一天,幾個同學正在院內玩“分田地”游戲,一輛自行車進門便朝著我們駛來,人倒是沒有被撞著,但劉會計的老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單車壓在了她的身上。
劉會計出來扶起老婆,說,下回不要騎進大門,推進來就好。
吉安的夏天是很悶熱的,知了都懶得叫喚,柏油路面被太陽烤的光亮且柔軟,一腳下去便可以留下足印。
管理科長的大女兒在電信局上班,這天的晚間,樓內的人們都在聽她一個人講述。
她似乎看見了我,右手一直朝著我伸著,喃喃地說:我還有5 個崽呀,5個崽……科長的大女兒臉色蒼白地描述著。
我下班的時候路過新華書店,看見圍著很多人,便走了過去,見是阿姨,腸子都出來了,到處都是血……
樓內的人們都不做聲,靜靜地聽著她的簡述。
大門開了,劉會計被兩人攙扶著,勾著背,目光呆滯朝自家走去。我們也簇擁著上樓。
他家在二樓有兩間房子,劉會計的對面便是雙胞胎和他弟弟、哥哥的住宅。我們來到他家的時候,雙胞胎兄弟正在玩游戲,只見叢林手持一小竹竿,上面綁著一個約長一尺,半手掌寬的淺紅色塑料條左右揮動,口中念念有詞地喊道:紅旗飄飄,紅旗飄飄。
叢林吶、松林吶,快把你媽媽的東西放下,說話聲帶著無奈和悲泣。
這是雙胞胎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于是,停止了揮動,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們。管理科長的女兒紅著臉,從雙胞胎兄弟手中取下“紅旗”,卷起后放在了一個抽屜里。
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雙胞胎揮舞的“紅旗”是女人用的月經帶。在那個年代,婦女是沒有衛生巾的。
晚上,劉會計再次被人攙扶著來到太平間,他的腳步依然拖沓、無力,整個身子都是柔軟的,歪著個腦袋,如同當代的美國科學家霍金,嘴里念念有詞。管理科長見罷,低聲向攙扶的人員說了句話,他倆便把劉會計的軍帽取了下來,劉會計從中間把帽子握起,表情還是非常地呆滯。
也就是劉會計接過軍帽的瞬間,他看見了松林向叢林展示口袋里媽媽用過的月經帶。
第二天,一位戰士來到劉會計家,把一個信封遞給他。劉會計來到雙胞胎兄弟面前,從信封里取出一個戰士報靶用的三角旗,說,你們的媽媽已經離開我們了,以后就不要再玩她的東西了,這個是你們今后的紅旗。
為什么說媽媽離開我們?
你們的媽媽被車撞死了。
媽媽是不是犧牲了?
就算是犧牲吧。
兄弟倆相互望著,先伸出腦袋,張開嘴,然后異口同聲地說,媽媽犧牲了,犧牲了,嗚嗚……我媽媽犧牲了……撕裂般的哭泣聲從二樓飄出。
此后,我總是聽見雙胞胎的抽噎。早上、中午、晚間。哭聲中依然可以聽到他倆說:媽媽犧牲了。當時我知道,兩人其實不懂得什么叫死亡,只不過看許多電影知曉了什么叫犧牲。
這樣的哭聲持續了很長時間。不過,每次半夜有哭聲的時候,劉會計就會跑到一樓值班室打電話,我不曉得他給誰打,不過第二天總是有人來到他家,中午和晚餐的時候全家被來人請走。
松林隨家人回來了,走進院落逢人便說,你知道我們今天吃的是什么嗎?停頓一下,他接著說,罐頭肉,罐頭肉。
我也吃了,還有香腸。這是叢林的聲音。
院子又恢復了從前,大家還是端著各自的飯碗邊聊邊吃,相互間交流著故事。
雙胞胎兄弟還是依偎在墻角,淡淡地吃著。自從他們的母親安葬以后,就再也沒有聽到兩人的笑聲。
夏季的一天,我在進樓的門口,看見了叢林撿起一塊西瓜皮,毫不猶豫地啃了起來,視若無人。
幾天后的一個旁晚,劉會計來到膠東口音的阿姨家,嗓門很高,說,你們不要背著我給他倆東西,我們再窮,也沒有到這個地步。隨后在自家的廚房,對雙胞胎兄弟進行了肢體教育,哭聲傳遍了整個后院。
雙胞胎的哥哥叫劉崇軍,這年的十月,不足16歲的劉崇軍當兵走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再次得到消息是1980年的春天,他家來了兩名軍人,鄭重地將一枚特等功胸章和陣亡通知書交給了劉會計。幾天里,軍分區司令和政委分別到了他家,軍分區放映室在播放電影前還制作了劉崇軍在老山作戰的英雄事跡幻燈片。
不久,劉會計家又在一樓分到了一個單間。兩個月后,這間房子熱鬧了一天,劉會計又結婚了。
胞胎的繼母很年輕,體態較為豐滿,面部粉白,眉毛黑亮,嘴唇紅潤,與當代明星宋祖英相像。據說是在井岡山下放的知青。
劉會計每天逢人便笑,還是沒有聲音,張著嘴,太陽穴旁邊的血管漲的鼓鼓的。
起初,雙胞胎的生活依然如故,只要做到不進一樓的房間,一天三頓還是很愜意的。年底,他家多了一口人,雙胞胎的弟弟誕生了。
這年的劉會計已經是奔五的人了,見到老婆又給生了一個白胖小子,所有的心思全部用在了老六身上。
雖然雙胞胎不能進一樓父母的臥室,但廚房的食品經常被人偷吃,劉會計的老婆非常氣憤。于是,一次老家來人,她便叫人把松林帶走了,帶到了位于井岡山腳下一個叫茨坪的地方。
叢林開始獨自一人的生活,有的時候一連幾天看不到他的身影,每次聽到他繼母的怒吼,我便知道是叢林回來了。雖然鄰居都時常勸說,但這位年輕的母親把所有的愛投給了劉會計的老六,其他的不屑一顧。
又一次我問已經是滿臉污垢的叢林,干嘛去流浪。他停頓然后伸出頭,說,松林沒有飯吃。
我懂了,他在尋找自己的兄弟。
就在叢林經常消失的階段,劉會計被安排轉業。他非常想留在吉安,但由于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軍分區無法為其開脫,于是,他攜全家來到老家寧岡縣。
劉會計搬家的時候,叢林又跑了,一連數周沒有回來。劉會計找到老戰友,把一把廚房的鑰匙遞給他,說,我的雙胞胎不傻,就是兩個連心,我也是沒有辦法。我搬走了,廚房安置了一張單人床,叢林回來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劉會計帶著老婆和孩子回到老家去了。叢林在他們離開的第二天便回到留給他的廚房,起先,他會到原來的鄰居家走一走,誰給吃的都拿著,漸漸地他開始遠離人群,自己劈柴做飯,鄰居給東西他也不要。幾年后,我們這個樓搬遷的時候他還是一人獨行,只不過,他的衣服更加襤褸,不僅澡不洗,甚至臉也不擦。
2011年的6月,我聽說軍分區的二層樓要拆除,便和幾位發小來到駐地,拍攝了幾張照片。
中午就餐的時候,已經是擁有5家商鋪的老板茵子說,你還記得雙胞胎嗎?還是一個人在大會堂附近居住,常年靠撿垃圾為生。
我們就餐的地方恰好就在附近,于是便來到這里。大會堂是原來的名稱,這里曾經是吉安最為豪華的文化場所,現在除了原來的幾個臺階,其他早已夷為平地。
我們順著一塊留存較大的破房間走去,不遠處見到了身著軍裝的叢林。幾十年沒有見到了,頭發所剩無幾,他吸著煙,拿著一個編織袋,在路口四周尋覓,見到一個水瓶,他嫻熟地將其踩扁,隨后放入編織袋中。
劉叢林,茵子叫道。但叢林似乎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重復著剛才熟悉的動作。
我們走向前,遞給他一盒香煙,他呆滯的目光看了看我和茵子,緩慢地接了過來,揣進口袋。朝著樓梯下方走去。于此瞬間,我聽到了一婦人的連續呼叫,哥!哥呀!嗷叫般的呼喊,伴隨撕心裂肺慟哭聲,吸引了路人圍觀。
在大會堂的左側,一位身著長裙的婦女,拉著一位穿著休閑裝的平頭男子向叢林呼喚。
叢林,木訥地扭過頭,拿著一個空瓶望著對方。松林,疑惑間,他用已經踩扁的礦泉水瓶子指著穿休閑裝的男子,沙啞地叫道,松林,松林吶!
休閑裝男子也高聲附和:叢林,叢林吶!
兩人喊著各自的名字朝著對方跑去。
他倆的哭聲都是相同的聲調和相同的頻率,就連鼻涕還是與從先一樣,一起從左側流出。唯一的不同,松林的頭發較為密集,帶著一副眼鏡顯得斯文。除了眼神,在叢林身上似乎看不到干凈的地方。
茵子給飯店打了一個電話,要求更換一大的包間。這時我才發現,在長裙女人的旁邊還有倆位滿頭銀發的外國老人。
席間,雙胞胎兩人始終握著一只手,低頭小聲地說著大家都聽不到的話。
長裙女人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哽咽地介紹道:松林到了茨坪不久便開始給繼母的家人放牛,每天住在牛棚里。后來,被這兩位旅游的美國人見到了,便收養了他。
大家舉杯敬這兩位美國老人后,松林自己說,現在,除了沒有汽車駕照,已經是兒孫滿堂的人了,在洛杉磯有一個江西吉安米粉館和叢林餐廳,叫叢林餐廳的目的就是要家人曉得,他還有一個兄弟。
前些年,他在兒子的陪伴下五次來過吉安,但都是無功而返。這次是通過大使館幫忙才找到的。
叢林從內衣口袋取出了一個塑料袋,拿出了一方三角旗,一面已經暗淡的紅色三角旗。松林將桌上的一根筷子拿起穿了進去,舉過頭頂,“紅旗飄飄,紅旗飄飄”,兩人念念有詞,似乎沒有顧及身邊的眾人,圍著桌子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