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一只老鴰站在墳旁的樹枝上一個勁兒地叫,這令人心煩的叫聲,讓國家好的心里更添了一絲悲傷,今天是他娘的“五七”,這是他送走的最后一個親人了,他一邊燒紙,一邊抽泣著念叨:“娘,兒給你送錢來了,在那邊別再舍不得花了!您老這輩子受苦受罪夠多了,到了那邊應該享享清福了!”
國家好七歲的時候,他爹就生病去世了,留下他這根獨苗和他娘相依為命,他娘苦奔苦掙地把他拉扯大。在他三十歲的時候,終于湊湊合合地娶上了個媳婦,來年又給他娘添了個大孫子,取名叫國富強。眼看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他娘卻撒手人寰了。
國家好想著他娘這輩子受的罪,想著兩個至親的離去給他這個獨苗留下的孤單,忽然覺得心里沒著沒落的,索性趴在他娘墳上痛痛快快哭起來。
國家好媳婦用袖子抹了抹眼淚,走過來安慰他:“家好,咱不哭了!娘活著的時候,你也孝順了!他老人家就是這樣的苦命,享不了清福。咱多給她老人家燒點紙,讓她在那邊過上好日子吧!”說著,把國家好從墳頭上拉了起來。
兩口子心情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國家好媳婦若有所思地說:“家好,你看,咱爹娘就生了你一個,啥事都沒個人商量,有了難處也沒個幫手,咱不能讓咱家富強也跟咱一樣吧?咱得再給他生個伴!”
“說得容易!現在國家計劃生育卡得這么嚴,咱頭胎又是個小子,也沒有再生的指標了,你說咋生?人家有錢人可以花錢辦個指標,咱靠啥生?”國家好說完,嘆了口氣。這事兒他早就想過一萬遍了,農村人就靠“養兒防老”了,一個孩子的負擔有多重,他比誰都清楚,但是他想不到能夠生二胎的出路。
“咱偷著生!”國家好媳婦仍然不死心地說。
“偷著生?你沒看老張家偷著生了個閨女,計生辦連他家房子都給扒了嘛!到現在都沒個地方落腳呢!”國家好又一盆冷水澆過來。
他媳婦沒有再說話。倆人一路沉默著。
一帆風順的日子過得就是快,轉眼間,兒子國富強已經二十四歲了,在縣城的一個小工廠里找了份工作,一個月也能掙個養家糊口的工資。國家好四處找人給他兒子張羅媳婦,但是人家閨女大都嫌他家是個獨苗,日子又很平常,怕將來負擔重,日子不好過。兒子倒不著急,老是笑嘻嘻寬慰老兩口子:“好漢何患無妻呀?憑我這小伙子的精神頭,保證給你們娶個孝順媳婦回來!”
雖然兒子說的輕松,但是,早婚早育在農村是稀松平常的事,無論男女,二十歲左右就都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所以,年齡越大越不好找對象,兒子都二十四歲了,國家好怎么可能不發愁呢?令人沒想到的是,老天爺給了國家好一個更大的霹靂——兒子國富強被查出患了肺癌。年紀輕輕的,聽說跟他的工作環境有關。
老兩口傾其所有,也沒能保住兒子這條命。國富強去世那天,國家好兩口子的頭發在一夜之間全白了。
出殯那天,來送路的親友很少,來看熱鬧的村民很多,人們準備好同情的眼淚,看著國家好老淚縱橫,看著他媳婦痛苦地哀嚎,一路上她哭得死過去,又活過來,活過來,又死過去,滿大街都是村民們悲憫的抽泣聲。
“兒呀!你就這么走了,剩下我跟你爹可咋辦哪?你讓我倆白發人送黑發人哪!以后的日子,我可怎么活呀!誰還是給我們養老送終的人呀?我的兒啊——”國家好媳婦一邊哭,一邊念叨著,她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像是和兒子訴苦,又像是在跟自己說話。她已經用沒了力氣,流干了眼淚,傷透了心,剛哭了幾聲,就又昏死過去。
發送完兒子,老兩口坐在炕沿上,一人倚靠著一面墻,相對無言。屋子里靜得讓人窒息,空氣就像凝固了一樣。外面的天空依然跟平時一樣,灰白,朦朧,陽光透過霾,照進屋里,白慘慘的,有點瘆人。
國家好媳婦終于堅持不住,病倒了,病得不輕,但是他們再也沒錢去住院了,只能在家捱著。國家好強打著精神,一邊照顧媳婦,一邊下地干活,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力氣,可以揮灑在這片他開墾了一輩子的土地上。
村支書把他家的情況上報了縣里,給申請了個低保戶的名額。
過年了,縣里的義工組織來他家進行慰問活動,握手、拍照、噓寒問暖、擦窗掃地......國家好覺得這個活動搞得比他當年結婚時的場面轟動得多,滿屋滿院的人,那叫一個熱鬧,閃光燈一閃一閃的,照得他直頭暈。
活動結束,義工們走了,把剛才掛在他家院子里的紅色條幅也帶走了。國家好還以為那大紅色條幅是留給他過年時烘托氣氛用的,他剛剛還覺得那是他家過年最喜慶的顏色,但是他們又給帶走了。
被收拾干凈的院子顯得更空曠了,他回到屋里,看看義工們留下的兩袋面,一桶油,還有一千塊錢,又看看炕頭上躺著的老伴,自言自語地說:“年,是可以過去了,但是,老婆子,這錢,還是不夠送你去醫院的!”
吃完年夜飯,家家鞭炮齊鳴,整個村子都洋溢著大人孩子守歲的歡笑聲,在這歡騰的笑鬧聲里,隱約傳來一陣陣嗚咽,一個佝僂著身體的老人正坐在一新一舊兩座墳旁低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