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朋友曾經跟我說,他新婚不久,有一天早起刮臉,他的那位睡眼惺忪地走近他,在鏡子里見他涂了一臉白色,跟圣誕老人似的,覺得好玩,非要替他比畫兩下不可,結果在他腮上割出個小口子,一個暗紫色血珠從傷口處凸了出來。見此光景這位嬌妻又內疚又心疼,立馬踮起腳尖,眼含熱淚,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用舌頭把血舔凈了,舌尖上還沾了不少薄荷味的泡沫。每當回憶到這里他都感嘆不已,仿佛那片刻幸福能像電影膠片一般拍好了封存起來,什么時候打開都可以放映。
平凡的生活里其實有很多細節讓它溫暖,就像一個盲人歌手在一首歌中唱到的那樣:今天不是任何大日子,不用任何借口,“我只想打電話告訴你,我愛你!”一個有情調的女人往往會用愛心讓男人感到生活溫暖如春。
有一次她來例假了,我在兩個菜和一鍋稀飯之間忙活著,帶著一天工作下來的疲憊和些許怨氣。沒一會兒,她笑瞇瞇地湊了進來,先伸脖子聞聞菜味兒,滿懷愜意地“哼”了一聲,鼻梁上細小的皺紋還沒展平,就用肩頭碰了碰我的胳膊說:“哥,你太能干了!”隨手把我身后的圍裙帶系好,又說:“我不想你這么帥的毛衣濺上油點子。”有這樣一個狡猾的老婆,你還有什么好抱怨的!想到這里我踉蹌了一下,好像真被撞著了一樣,心中一陣酸楚,又一陣甜蜜。于是期待重逢變成了一種禁酒期饞酒的渴望,而且非她那壺酒不可,等待的耐心便由此而生。
一次晚上看電視,我惦記甲A一場足球賽,她要看一個言情劇。我硬是換了頻道,她在沙發上仰著頭像小孩一樣“嗷嗷”叫喚,還伸出兩條腿來一陣亂蹬,氣得我把遙控器扔到她懷里,去那屋捧起一本書靠在床頭上。過了一會兒我去廁所,看到她坐在沙發上的姿勢沒變,臉上掛著不自覺的癡笑。那一定是誰跟誰好上了。我心里嘆道:女人真是的,看到愛情故事傻得就跟要偷樹洞里鹽粒吃的狒狒一樣。又過了一會兒,我要倒點水喝,看到她還是那個姿勢坐著,不過臉頰上流下兩行淚水,下頜一抖一抖的。我責問她至于嗎。她低吼了一聲:“滾!”然后再不吭聲。第三次是我聽到了那屋的嘈雜聲。我聞聲過去,原來她已把頻道換到了足球賽上,我在她身邊坐下。她突然撲到我懷里抽泣著說:“哥,剛才他們就快要和好了,結果那個男的得了不治之癥,太慘了!”“那也值得哭?”我問。“因為他太像你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讖語。”后來她制定了一個規矩,為了我的平安,凡是看到有得了不治之癥的男主角的愛情戲,立刻就換到體育頻道上。
晚上睡覺,我有打開床頭燈翻看一會兒書的習慣。她說非得把住我的一條胳膊,否則沒法入睡。但我得兩只手捧著書啊。她眼睛骨碌了一會兒,想出個餿主意。她說:“你找一本薄的書來讀,咱倆的問題就都解決了。比如泰戈爾的詩集,讀他的詩對你睡眠有好處。”我對她的小聰明真是啼笑皆非。結果是床頭放著一厚一薄兩本書。我先一只手擎著那本薄的,有時干脆念一段給她聽。等她漸漸入睡了,我再換那本厚的,同時把被她壓麻的胳膊輕輕抽出來。這樣的夜很靜,有時她把身子重新翻到有光亮的一面來,弄出的聲音就像一個浪頭撲到沙灘上一樣響亮。她的嘴里還嘟囔著含混不清的話,大致是工作上的或油鹽醬醋什么的。我答一句,卻不見她反應。我俯下身來望著她,見她合上的睫毛下的眼球一動不動,只是“哧哧”地打著鼾。我每每在這時放下手中的書,借著燈光長時間地凝望著她。她的太陽穴是凸出的,兩條眼簾長長的有些向下彎曲,頭發蓬亂在額頭周圍,這使她的臉看上去更加圓了,如同一輪滿月,上面敷了一層初生的紅潤,散發著溫熱。我想,假如真有天使,她們睡著的模樣也不過如此。我覺得此刻我的心已經離開了書本,離開了這間房子,甚至離開了自己不那么潔凈的肉身,依循著月亮的軌跡飄開了去。我的心充滿喜悅也充滿感激。我不知該感激誰把這么美好的禮物送給了我。即使是為了報答這一莫名的恩賜,我也要窮我一生把她作為一本有關情感和智慧的終極道理的書來研讀。我要在她的每個微妙的細節里找到跟我的生活相對應的東西,我要找到那溫暖的契合點。如果我發現自己背離了這個原則,我就會努力糾偏;如果我無法做到,那就是因為我太低俗了,配不上這個天賜良緣。
盡管這樣,并不等于說此后兩個人就不會再產生齟齬。但這些溫暖的細節源源輸入的時候,我的心就像嬰兒的肌體被注射了長效免疫針劑,時間越長,發揮的作用就越大。
然而二人世界的隱秘如同酒和瓶的悖論:不倒出來,無所謂酒:果真向別人倒出來了,又不可能完全原汁原味。不過這也好辦,我聽過一個故事可以作為測量真偽的標準。故事說的是一對有五十年婚齡的老夫妻,結婚紀念日時決定重溫初次約會的一幕。到了那約定時間,老夫拿著玫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他久等不見人來,于是返回家中,看到老妻躺在床上,他責問她為什么失約。老妻把臉埋到雙手間,無限嬌羞地回了一句話:“媽媽不讓去。”
有人認為這也是作秀,可這個秀作得多溫暖,多美。我們要是五十年后還能這樣,那可真沒白活。至于說到那時我們的秘密能不能向外人道來,能不能成為普遍經驗與他人分享,根本就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