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考上縣一中后,兩個星期才能回一次家。不回家的這個星期天,我都得看一下他,順便給他帶些好吃的東西,增加營養(yǎng)。我也是在這里遇上了一位特殊的家長,聽到了一則匪夷所思的故事。不,是真情實(shí)感。
星期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樣,帶著幾樣好菜來到縣一中。待兒子在食堂吃飯之際,便想到外邊抽支煙。想不到剛出門,老遠(yuǎn)就看到一位中年男子正蹲在墻角處狼吞虎咽地吃著什么東西。我仔細(xì)看了一眼,原來是兒子的同學(xué)錢親生的父親老錢。這是我第二次發(fā)現(xiàn)他蹲在墻角處吃東西了,有點(diǎn)像是做賊似的鬼鬼祟祟的。也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便朝他走了過去。
老錢見我走來,慌忙站了起來,將已啃了一大半的玉米煎餅放到一只皺皺巴巴的塑料袋里,又用衣袖胡亂抹了一下嘴。接著便朝我“嘿嘿”傻笑了一下。瞧他這副模樣和打扮,便知是老農(nóng)民。
錢親生不僅跟我兒子同一個班,而且還同住一個宿舍。他長得清清瘦瘦,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倒不像農(nóng)民的后代。由于我在兒子宿舍里見過老錢幾次,所以也算是老相識。見他朝我傻笑,于是便笑著說:“老錢,你怎么蹲在這里吃東西呀?”
想不到老錢沒有回答我的問話,而是朝我尷尬地笑了一下說:“嘿嘿!我不姓錢,姓張。”
我倏地一怔,想要說什么,但還是將話咽了下去。心想,他兒子沒跟他姓張,肯定是跟娘姓的。這樣說來,老張肯定是個倒插門女婿,這事在農(nóng)村算不得光彩,所以再問下去也就等于傷他的自尊心。于是掏出一包中華香煙,對他說:“抽煙嗎?”
老張看到中華香煙后,頓時眼睛發(fā)光,他右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抖著手接了一支,忙道謝:“謝謝!”說著,便將煙夾到耳朵上。
他既然舍不得抽,我也不好勉強(qiáng)。于是自己點(diǎn)上一支抽了起來,沒話找話地說:“現(xiàn)在供孩子上學(xué)真不容易啊!”
“是啊!是啊!”老張像是突然遇到了知音,十分激動地說:“現(xiàn)在供孩子上學(xué)真難啊!特別是我們鄉(xiāng)下人,更不容易。”說到這里,他看了我一眼,便跟我憶苦思甜起來。
老張家住在一個偏僻的山村,那里真是窮得鳥不生蛋。他老婆在兒子三歲那年就病死了,從此他既當(dāng)?shù)肿瞿铮吨鴥鹤印G靶┠甏謇锏哪袎褎诹缀醵纪獬龃蚬ち耍ㄓ兴闪舜謇锏暮槌G啵旄羰氐哪镒榆妭兣菰谝黄稹]辦法,自己要是出去打工,兒子怎么辦?如不出去打工,就掙不到錢。家里的兩畝責(zé)任田,僅能解決兩人的基本溫飽。為了掙點(diǎn)零花錢,他只能在家前屋后種些蔬菜。無論是刮風(fēng)下雨,還是寒冬臘月,天不亮就起床,將菜挑到鄉(xiāng)鎮(zhèn)上去賣。不過鄉(xiāng)鎮(zhèn)上的人畢竟很少,生意也就清淡。有時從早上守到中午,也沒幾個人來買他的菜,他只能再挑回家。因?yàn)橐獮閮鹤幼鲋形顼垼仨氁厝ァHツ陜鹤涌忌峡h一中后,老張便來到縣城打工,這樣能照顧到孩子。
老張說到這里,下意識地用手搔了一下蓬亂的頭發(fā),有些得意地說:“說實(shí)話,我家親生還算爭氣,要不然怎能考上縣一中呢?”說完,臉又突然陰沉下來,喟然長嘆道:“唉!要是他將來考上大學(xué),花銷就更大了,所以我更要省吃儉用才行。”
聽了老張的話,我鼻子不覺一酸,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老張為了兒子,真是吃盡了千辛萬苦。就在我想要寬慰他時,背后突然傳來一聲大喝:“你在這兒干什么?還不快把我的臟衣服拿回去洗?”
我忙回頭一看,原來是錢親生,不禁惱怒起來,有這樣跟父親說話的?真是沒教養(yǎng)。這時老張朝我訕訕笑了一下,慌忙跟著兒子朝學(xué)生宿舍走去。瞧他那副模樣,我真搞不清誰是老子,誰是兒子?
一刻鐘后,就在我準(zhǔn)備開車回家時,突然看到老張背著大包小包一大堆東西走來。我不禁對他憐憫起來,自己吃這么多苦,兒子還對他惡聲惡氣,真是太可憐了。于是便對他說:“老張,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不要,不要。”老張連忙搖頭說著,但他的眼神卻告訴我,還是希望我送他。于是未等他同意,我便把他手中的東西放到車上。
想不到快要到老張住的地方時,他突然讓我停車,說自己走。我不解地說:“我把你直接送到不是更好。”
可他卻拿起大包小包就走,連一聲招呼也不打。看著他飽經(jīng)滄桑的背影,我詫異得目瞪口呆。
轉(zhuǎn)眼又到了看望兒子的日子,回來時,我又將老張帶上。快要到他住的地方時,他又要下車。這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難不成他住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于是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邊。
我做夢也沒想到,老張竟然住在一間條件很差的房子里。我連忙走上去,十分詫異地問:“老張,你就住在這里?”
老張不禁倏地一驚,他根本就沒想到我會跟蹤他。良久,他用衣袖抹了一下鼻涕,苦笑著說:“我打工掙的錢太少,根本就租不起好房子。”說到這里,他長嘆口氣:“唉!只要兒子將來有出息,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不覺心里一酸,又好奇地問:“那你怎么不肯讓我把你送到這里來呢?”
老張的臉不覺一紅,羞澀地說:“我怕讓親生的同學(xué)知道我們住在這里,讓他丟面子。”
還是為了兒子,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可他兒子又是怎么對待他這個父親的呢?
再次遇到老張時,他一如既往地蹲在墻角啃餅子。大概是兩次送他回去的原因,這次他沒再回避我。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餅子,就想起了文革中憶苦思甜的日子。老張手中的餅子是玉米面干炕的,除了不見油外,還很干硬。難怪他啃餅時,眼珠子白的多黑的少,難咽得下口呢!
他見我走來,連忙點(diǎn)頭哈腰地打招呼:“你好!”
我剛要開口跟他說話,背后突然傳來錢親生的聲音:“爸,我給你買了兩只饅頭。”說著,便將兩只白面饅頭朝老張手里塞去。
老張渾身顫栗了一下后,埋怨著說:“你又瞎花錢了,爸吃玉米餅就行了。”說著,往后連退了幾步。
“爸,我讓你吃,你就吃。”錢親生說著,又從老張手里拿來一只白面饅頭,朝他嘴里塞去。
老張忙說:“我自己來。”說著,淚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來。鼻涕和淚水一齊淌到嘴里,使我想起老貧農(nóng)憶苦思甜時的情景。
錢親生見狀,下意識地抹了一下眼睛,對老張說:“爸,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聽錢親生這么說,竟然一下子愕然起來,這孩子怎么一下子突然對老張好起來了呢?還說什么“我不會離開你的”。這到底怎么回事呀?
老張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于是朝我苦笑著說:“親生這孩子不是我親生的,前天他親爸來找過他。”
聽老張這么說,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老張含辛茹苦撫養(yǎng)成人的兒子不是他親生的?看來這里面一定有什么隱情。于是詫異地問:“這到底怎么回事呀?”
“唉!為了自己的諾言。”老張長嘆了口氣,講起了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十五年前的一天下午,一位年輕少婦抱著一個兩三歲模樣的孩子,來到老張村里。她含著淚對村里人說,只要哪個對她的兒子好,她就嫁給他。正巧三十多歲的老張還是光棍一條,于是就將他們娘兒倆領(lǐng)回家。
想不到村領(lǐng)導(dǎo)知道這事后,村委會主任帶著一幫人來到老張家,對這位少婦盤查起來。少婦死活不肯說明自己的來歷,而且神態(tài)有些慌張。無奈之下,村領(lǐng)導(dǎo)向鄉(xiāng)派出所報案。
老張見村領(lǐng)導(dǎo)報了警,心里頓時涼了半截,本以為天上掉下個大餡餅,中年得了老婆又得兒子的。
很快,派出所王所長來了。經(jīng)過一番勸說后,少婦終于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原來這少婦叫王琴,在縣城一家酒店打工時,跟同酒店的錢德祥一見鐘情后便同居起來,不久便生下個男孩。想不到半年前,錢德祥跟人吵架時,因失手打人致死,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真是禍不單行,一個月后,王琴又查出乳腺癌。由于錢德祥是個孤兒,王琴的父母又一直反對她的婚事,所以王琴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決定找一個可靠的男人幫她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
大家知道事情的真相后,都十分同情王琴的不幸遭遇。不過,王所長臨走時,還是提醒老張說:“她的情況你已經(jīng)知道了,你可要好好考慮。”
老張沒有多考慮,而是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將王琴送到醫(yī)院動手術(shù)。可半年后,王琴還是離開了人世。她臨死時,拉著老張的手,淚水滿面地說:“求求你,一定要把孩子養(yǎng)大成人。我來世一定做牛做馬報答你。”
老張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擲地有聲地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他當(dāng)親生兒子撫養(yǎng)大的。”
老張沒有辜負(fù)王琴的期望,為了表達(dá)對兒子的真心,還特地給兒子取名為親生。可讓老張做夢也沒想到,錢德祥因在獄中表現(xiàn)突出,獲得提前釋放。前天突然找到錢親生,要認(rèn)他這個兒子。到這時,錢親生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老張的親生兒子。人非草木,豈能無情?一個跟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人,竟然無怨無悔地把自己撫養(yǎng)成人,這事對錢親生的觸動實(shí)在是太大了,這也是他突然對老張改變態(tài)度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