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安,叫興國,弟弟,叫興邦。爹起的。
村里人都習慣叫我興國,不帶姓,叫我弟弟安邦,帶姓不帶興。
爹讀過幾天書,具體讀過幾天,沒人知道。
村里人都知道爹有學問,翻著字典給村里的孩子起了不少名。一個叫凌云的女孩子,爹說她的名字也是他起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男女之間近距離相處,開始有點害羞了,從此,我的世界里開始有了她,她就是凌云,并且,當凌云沉甸甸地擺在我心里的一個很重要位置的時候,她會讓人思念,有時候,在很窄的路上,我故意假裝與她碰巧,頓時,臉開始發燒,心砰砰亂跳,一肚子話,想對她千言萬語,可大白天真是活見鬼了,別說千言萬語了,喉嚨象被鬼掐住一樣,連句問候的話都沒有,就這樣擦肩而過。
其實,爹的學問都在那本已經被他翻爛的新華字典里。小酌幾杯后,喜歡給住到俺家的駐村干部說,看他給俺兩個起的名字多么如何如何,興國,就是興盛國家;邦就是周邊的意思,安邦就是安定國家周邊的意思,等安邦長大了,一定送他去參軍。
回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俺這里,因地下蘊藏著豐富煤炭資源而名聲在外,鋪滿了鐵路網線,源源不斷的烏金煤炭成列車成列車地運送出去,輸送到了祖國的四面八方。
俺這個在地圖上就不顯眼的一個地方,卻有密杞鐵路和宋大鐵路兩條線路平行穿越,構成了密布的鐵路交通網線的一個結點。
一條窄軌鐵路,載著一列小火車,隆隆轟響著,南北地穿過俺村的村南頭,又隆隆呼嘯著,消失在遠方。可以想象得到,這樣的一幕在幾十年前的我這一個傻乎乎少年的眼中,是何等的充滿了魅力。
鐵路的盡頭,一望無際。我站在鐵道中央,雙腳踩著油黑的枕木,想象力會被充分激發出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呢?
大人們告訴說,城市真是繁華啊,外面真是精彩啊,人們在高樓大廈居住,到大飯店吃飯,到電影院看電影,到公園散步,穿干凈的衣服上班……城市,港口,碼頭,對于一個常年生活在小村莊的我來講,該是多么新鮮!
書看到這,你也會去想,如果有一個孩子不止一次站在鐵路枕木上這么想過,那么,他一定會在某一個時刻,生出一個執拗的念頭:長大了,我一定要出去看看,那么,這就是一個有夢想的孩子。
如果這個孩子看完了鐵路,回到村口,望著村里一排排破舊的草苫屋頂,望見村民蹲在墻根,端著大碗喝沒有營養的稀湯,他在心里暗暗又發誓:長大了,我一定要把我們這個村子也建成城市那個模樣。
那么,這個孩子,不但是一個充滿了夢想的孩子,而且也是一個有志氣的孩子。
上世紀七十年代,在我們這里,確實有這么一群孩子,晚上,在月光下,我們和凌云她們常常站在這條窄軌巨長方形魔方的鐵路雙腳踩著油黑的枕木上,當時這么想了。那一年,我才八九歲。三十年后,我被選為村委書記,終于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在家鄉的土地上,我沒有忘記自己兒時的誓言,親手繪出了一幅美好的藍圖。我的心中只有一個信念,為村民們謀福祉,為建設美麗的新農村而努力奮斗。
我和凌云是同班同學,她在村西頭,我在村東頭,小小年紀,她一樣有志氣,她上了大學,畢業后,她進城了,有志氣。這是熟悉她的人都公認的。“胸中頗有安邦論,也可以掛帥統雄兵。甘羅十二為宰相,無志空長百歲人。”在農村長大的孩子,誰沒有聽過說書藝人滔滔不絕講下的這些歷史故事呢。鄉村漫長的冬天里,農閑了,走村串巷的說書藝人就會出現在村頭,在一盞搖搖晃晃的馬燈的燈光里,鑼鼓釵嚓嚓震響,于是上下五千年,甘羅十二為丞相,羅成十五掛帥印,岳飛大戰金兀術,諸葛亮火燒赤壁等等,激動人心的歷史故事就上演了。大人小孩子聽得如癡如醉。
在這種富于民間傳奇色彩的濃厚的文化氛圍中長大的我們,怎能不受它的影響?做人要有志氣,人無志不立。我快三十了還沒結婚,就是叫凌云看,我就是這樣一個有志氣的一個人。至今俺的弟弟安邦還記得一件事情。有一年麥口天,大人們忙著割麥子,十三四歲的我已經成長為一個小大人,駕起小車自覺擔起了從地里往麥場送麥子的任務,一捆捆的麥個兒,堆了滿滿一車,象小山一樣。在弟弟安邦的攜助下,我們兄弟兩人干得熱火朝天。其中有一趟,弟弟安邦禁不住誘惑,也想試試推車,我答應了,不料想,剛走到地頭,一不小心,弟弟安邦把車陷進了浮土坑里,翻了。弟弟安邦十分難過,望著一車的麥捆散在地上,哭了。當哥的我沒說話,只是拉起弟弟安邦,一捆一捆地把麥捆又撿回車上。天太熱,汗水流滿了我們的臉。忙活了大半天,收拾停當了,擦完了汗,弟弟安邦還在傷心不已,這時,我拉住弟弟安邦的手,終于說出了那句在我的心里憋了半天的話:長大了,咱一定要買一輛大卡車開!對弟弟安邦來說,這樣的話是多么大的安慰和鼓勵啊,對自己來說,這句話又是多么莊重的一個諾言!
在當時,除了公社的運輸隊里能有大卡車,個人誰能買得起呢,大卡車跑在公路上,象一陣風呼嘯而過,那是多么威風的一件事啊。對于小小年紀的我們來說,當時這個念頭,簡直就象一個夢。但是這個夢我做了,敢于去做,更敢于去實現它,憑著這個信念,我圓了自己的夢。弟弟安邦也圓了爹的夢,參軍體檢身體過格,真正成為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在部隊很快入了黨、提了干,成了一名真正保衛邊疆的解放軍戰士。到了上世紀末的那幾年,我也終于開上了大卡車,并且不止一輛,當我擁有了自己的車隊,真正在人生的道路上頑強打拼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句在心里憋了半天的那句話:“長大了,咱一定要買一輛大卡車開!:"。這句話一直伴隨著我,并且不斷激勵著我。
更讓人沒想到是,凌云從省城回本村駐村了——駐村干部。
在村部見面那天,凌云也不管人多不多,攥緊拳頭,照住我的胸口重重地打了一拳,用質問的口氣:
“小時候,你故意與我狹路相逢,你以為我傻呀?你今天再對著我傻笑,連一句客套話也不對俺說,誰還會去稀罕你那少年心思!……當上書記成省勞模了,嫌俺配不上你了,老實回答,別傻笑!……你今天的心思究竟把俺當凌云了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