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不居,鏤空著父親。但他對孩子的呵護,依然固若金湯,無堅可摧。——題記
她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后,如愿地留在了省城。
這一消息不脛而走,在閉塞的小山村里,成為議論的焦點。你家祖墳冒煙,如今娃兒在省城有了出息,快要接你享清福咯。眾人標榜之下,老實巴交的父親始終不發一言,只是有事沒事喜歡整兩盅。他那擺放在堂屋茶幾上的兩瓶老酒,好似永遠都喝不完。
父親是附近煤礦的工人,十幾年前在一次礦難事故中炸斷了腿,死里逃生幸撿性命。當時家徒四壁,母親改嫁鄰鄉,勞燕分飛。
母親改嫁的那一年,她九歲。父親拄著拐杖,逢人便哭。她知道,父親把對母親的愛和怨,都深埋在淚水和絕望里。父親望著她瘦小的身子骨,說,娃,要不你也隨你娘去吧。不要跟著爹活受罪了。
她心生猶豫,因為做夢都想著母親。母親走后的半年,她與父親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時常以淚洗面。一晚,爹的房里發出唏噓的動靜,正好被起夜的她撞見。她奮力破開緊閉的房門,緊緊抱住父親殘缺的另一條腿,將父親從自縊的鬼門關口拽了回來。那一晚,她哭,爹也哭,直到黎明。
桌子上只剩唯一的一碗泡飯,是爹留給她最后的早餐。爹說,娃兒,爹要是走了,你便可以成為孤兒,這樣共產黨就能養著你,村子里大伙也會幫忙照看著你。爹活著只能成為你的累贅。她堅決的搖搖頭,告訴父親,爹,娘離開了,還有我;你失去了那條腿,從此女兒就是你的那條腿。
大學的那幾年,她一邊努力完成學業,一邊勤工儉學。打掃食堂,管理圖書館,賣報紙,發傳單……除去日常開支,她每月總得省下一百元錢,給爹寄去。
即將畢業的那年暑假,她抽空回家看父親,父親做了一桌子的飯菜,說是為她慶祝。這一次,父親拒絕了她給的生活費。告訴她,自己在附近的小煤窯給人撿碎煤,一天能賺十幾塊錢,家里的經濟條件得以徹底改善。那時,她面臨畢業找工作,生活拮據,入不敷出,便遵從了父親的意思,不再寄錢回家。春節,她用回家的路費給父親買了兩瓶老酒,托老鄉帶回家去。
一年后,同村的老鄉進城看病,遇見她。她問老鄉,爹還好嗎,是否還在礦上拾碎煤呢?老鄉無比自豪地回答她,娃兒,如今你出息了,留在省城也不忘經常給你爹買酒喝,現在大伙都使勁羨慕你爹呢。同時,她得知,原來父親在小煤窯前后就只撿了半個月,因為殘疾,被勸了回來。
她愈想愈不得安心,如撥浪鼓般跳躍。于是放下手頭細活,請假回家。到家已是傍晚,堂屋門前父親一個人坐著,默默地。右手端著一碗稀粥,左手緊握一個酒盅。透過月色的光亮,她望見酒瓶中的液體滿滿地擺放在父親的跟前。她用力地擰開酒瓶錐,倒掉酒盅里的涼水,為父親斟滿。
翌日清晨,張羅完早飯,父親囑咐她,吃完好好休息,睡個回籠覺。她招呼父親一同吃飯,父親連忙說不,要到礦上開工去了,人家老板心善,早飯管個夠,有燒餅,有油條,還有雞蛋饃呢。父親聳了聳肩,說得輕松自若,她裝作若無其事。
她尾隨其后,看著父親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向田間地頭。蹲坐在柴火堆里,瑟瑟發抖。她再也忍不住了,跑到父親跟前,撲通一跪。父親勉強著微笑,慌忙解釋道,閨女,你瞧爹這記性,今天礦上放假,爹就自己出來散散心。
她撲到父親的懷抱里,攥緊父親冰涼的雙手,如小棉襖般為父取暖。她擦拭著滿臉的淚花,擲地有聲地告訴父親,爹,過去您是女兒生命中的大樹,如今女兒就是您的小棉襖。女兒還要成為您的雙腿,帶您去看外面的風景,無論再苦再難,一輩子也都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