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街
羊街的石板路坑坑洼洼,卻一派江邊古鎮的幽雅。大約是因為少有人居住,黃昏時就顯得格外寧靜。很多院落大門緊閉,據說白天是開放的。諸如恭請中研院史語所前來李莊的鄉紳羅難陔就住在這條街上,也是他把房子拱手相讓,供那些學術大師如李濟、梁思永等在此落腳。于是這些房子就成了某某名人的故居,進而是需要保護的“文物”;卻又未能將那些人物有效地張揚開來,于是文物便也寂寞下來,樁樁往事伴著江水隨風而逝。
但是羊街依舊好,是我尤為喜愛的那種小街。鱗次櫛比的房舍依次晃入眼簾,你會在那一磚一瓦中感受到年月的幽深。于是順著羊街一路向前,據說當年這里是富人的街道,“中央”來的“大人物”才會住在這里。想象著梁思永或李濟每天穿過這條狹窄的街道,去往隔壁的張家祠堂研讀他們真正的文物。
思永是思成同父異母的兄弟,只是今人已很少再提及他。他和徽因一樣英年早逝,也和徽因一樣在李莊患上了很嚴重的肺病。據說思永是梁啟超最看重的兒子,而他在中研院的地位似乎也比思成高。從中研院史語所留下的“留別李莊栗峰碑銘”中可以看到,思永的名字僅次于董作賓,而隔過三位之后才是思成。梁思成堪稱中國建筑之父,這其中是否有因妻而貴的因素?但反正他們兄弟二人均為學界翹楚,也都在1948年被國民政府選為首屆院士。
便是這激情四射的田野考古,一寸寸地剝奪了思永的健康。而他又是一個情之所至忘我投入的科學家,于是慢慢地,那些致命的病灶開始蠶食他的生命。李莊雖風景宜人,幽靜清雅,但盡日不見陽光的陰冷卻不宜休養生息,更何談曾奔波于田野古穴之間的思永。不久思永臥床不起,以病弱之軀和愧疚之情,向考古組長李濟陳情不得不暫時放棄那些考古報告的撰寫。盡管如此,這個人稱“硬人”的書生只要一息尚存,便會掙扎著靠在病榻上繼續工作,為著自己不懈追求的學術理想。
梁家人在李莊可謂受盡折磨,人們回憶起那段多舛的時光,總會用到“貧病交加”這個詞語。思永胃病、肺病并發,徽因患肺結核常年臥床,思成車禍后脊椎的傷越來越重,甚至人們都懷疑他們能否活著走出李莊。傅斯年為他手下這些折損的精英痛斷心腸,幾次寫信懇請政府救助梁氏兄弟,或者是祈禱天佑驕子,讓他們的生命堅守到了抗戰勝利。盡管思永、徽因最終不曾逃脫英年早逝的殘酷(他們于1954年、1955年先后離世),但他們畢竟活著并充滿希望地走出了李莊。
關于思永,一段后事令人感動。思永生前撰寫的《安陽西北岡考古發掘報告》,因罹病而最終未能完成。此斷稿隨史語所運抵臺灣,思永過世后由去往臺灣的弟子高去尋整理編輯。如此前后歷時18年,高去尋最終將思永的未完稿鋪衍成浩浩蕩蕩的八卷本。高先生為此付出的半生心血,似乎唯有“去尋”兩字可以告慰。據統計,以篇幅計,高去尋補寫的部分已是原文的80倍之多,卻仍以梁先生未完稿、高去尋輯補而署名。足見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道德操守。后來高去尋成為第五任史語所所長。
板栗坳
為著未能成行的板栗坳而有些微的惆悵,卻給了自己一個再來李莊的理由。我在想望中描繪板栗坳的光景:這里應該是板栗樹成林,而板栗樹恰是一種質地剛硬的樹種。于是史語所坐落于此,傅斯年的家亦坐落于此。
竹林間那些飛檐的房子總是很美,盡管年深日久,色澤晦暗。那個叫作栗峰書院的地方原本是張家宅院,史語所住進來后便真的書卷飄香了。
將中研院搬來李莊,傅斯年可謂殫精竭慮。那時他除卻擔任中研院總干事,又是史語所的第一任所長。他奉命自昆明遷往川南,用他的話說,其時甚為忙碌。他坐鎮重慶,心系李莊。諸如租賃房舍、籌措錢糧、安置同仁、開展業務等等要務,均需一一過問。而斯年又特別富有責任心,以致終于病倒,讓胡適等好友甚為擔憂。
在李莊期間,傅斯年為學術的進步可謂嘔心瀝血。如胡適所言,史語所實現了培根所講的“集體研究的方法”。培根300年前的理想,到了100多年前才由世界上一些先進國家慢慢地做到,而傅斯年在中國做到了。
傅斯年為學術披肝瀝膽,亦為困病中的學者奔走呼號,尤其那封上書時任中研院院長朱家驊的信,其情深意切,讀來依舊感人肺腑。
騮先(朱家驊)吾兄左右:茲有一事與兄商量之。梁思成、思永兄弟皆困在李莊。思成之困是因其夫人林徽因女士生了肺病,臥床二年矣。思永是鬧了三年胃病,近忽患氣管炎,一查,肺病甚重。梁任公家道清寒,兄必知之。他們二人萬里跋涉,到湘,到桂,到滇,到川,已弄得吃盡當光,又逢此等病,其勢不可終日,弟在此看著,實在難過,兄必有同感。弟之看法,政府對于他們兄弟,似當給些補助,其理如下:一、梁任公雖曾為國民黨之敵人,然其人于中國新教育及青年之愛國思想上大有影響啟明之作用;二、思成之研究中國建筑,并世無匹,營造學社,即彼一人耳。其夫人,今之女學士,才學至少在謝冰心輩之上;三、思永為人,在敝所同事中最有公道心,安陽發掘,后來完全靠他,今日寫報告亦靠他。忠于其職任,雖在此窮困中,一切先公后私。總之,二人皆今日難得之賢士,亦皆國際知名之中國學人。今日在此困難中,論其家世,論其個人,政府皆宜有所體恤也。國家雖不能承認梁任公在政治上有何貢獻,然其在文化上之貢獻有不可沒者,而名人之后,如梁氏兄弟者,亦復少!二人所做皆發揚中國歷史上之文物,亦此時介公所提倡者。弟平日向不贊成此等事,近日國家如此,個人如此,為人謀而稍從權。今日徘徊思永、思成二人之處境,恐無外邊幫助要出事,而幫助似亦有其理由也……
傅斯年如此來來回回,苦口婆心,洋洋千言,不過是要為梁氏兄弟及徽因討得一點救命的錢。
傅斯年在學界多年,卻總是遭逢動蕩與戰亂。他或者希望能有一片學術的凈土,讓學人們安下心來耕耘知識的田野。但抗戰之后又是內戰,讓這些書生何以治學?尤其讓傅斯年難以取舍的是,國民政府潰敗后在去留問題上的艱難抉擇,而傅斯年又已先行被國民政府任命為臺灣大學校長。
在那個岌岌可危、去向難定的時刻,任何學人被逼迫著作出選擇都是異常痛苦的。因為那不是簡單的去留,而是對未來整個命運的選擇。
傅斯年或者并不是通達之人,不可能輕易作出去留的決定。他在最后的時刻輾轉反側,盡管他已然親自安排了文物過海。駐留南京的日子讓他難分難舍,與胡適的徹夜長談更讓他意冷心灰。臺灣彈丸之地,窮鄉僻壤,而要離別的卻是和他血肉相連的土地。
據說最后的時刻,傅斯年將自己關在房中三天三夜。打開門后,便決定先去臺灣就職。或者這也算是舊時代知識分子的“愚忠”。不過他原先打算將所有家人統統帶過海峽,臨行前卻突然退掉機票,將一些親屬留下。并且他坦言,我可能很快就回來。
然而傅斯年再沒有回來。他在臺灣不到兩年便客死他鄉。他是在接受臺灣議會咨詢時,突發腦溢血而溘然長逝的。他是死在自己堅守的治學原則和教育理想上。
胡適在寫給傅斯年夫人的信中總結了他的一生:孟真的天才,真是朋友之中最杰出的,他的記憶力最強,而不妨礙他的判斷力之過人。他能做第一流的學術研究,同時又最能辦事,他辦的四件大事:一是廣州大學的文學院(最早期),二是中央研究院史語所,三是北大的復員時期,四是臺大,都有最大成績。這樣的combination(結合)世界稀有……
胡適筆下的傅斯年,就是真實的傅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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