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冬日清冷的午后,即使在公園里,人也是稀少的,偶有路過的人好奇地望望剪影者的攤位,然后默默地離去;要經過好久,才有一些人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讓他剪影,一張20元。我坐在剪影者對面的鐵椅上,看到他生意的清淡,不禁令我覺得他是一個人間的孤獨者。他終日用剪刀和紙捕捉人們臉上的神采,而那些人只像一條河從他身邊匆匆流去,除了他擺在架子上一些特別傳神的,用來做樣本的名人的側影以外,他幾乎一無所有。走上前去,我讓剪影者為我剪一張側臉,在他工作的時候,我淡淡地說:生意不太好呀?沒想到卻引起剪影者一長串的牢騷。他說,自從攝影普遍了以后,剪影的生意幾乎做不下去了,因為攝影是彩色的,那么真實而明確;而剪影是黑白的,只有幾道小小的線條。
他說:當人們太依賴攝影照片時,這個世界就減少了一些可以想象的美感,不管一個人多么天真爛漫,他站在照相機的前面時,就變得虛假而不自在了。因此,攝影往往只留下一個人的形象,卻不能真正有一個人的神采;剪影不是這樣,它只捕捉神采,不太注意形象。我想,那位孤獨的剪影者所說的話,有很深的道理,尤其是人坐在照相館燈下所拍的那種照片。
他很快地剪好了我的影,我看著自己黑黑的側影,感覺那個影是陌生的,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憂郁,他嘴角緊閉,眉頭深結,我詢問剪影者,他說:我剛剛看你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就覺得你是個憂郁的人,你知道要剪出一個人的影像,技術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觀察。
剪影者從業已經有20年了,一直過著流浪的生活,以前是在各地的觀光區為觀光客剪影,后來觀光區也被照相師傅取代了,他只好從一個小鎮到另一個小鎮出賣自己的技藝。
他夸說什么事物都可以剪影,我就請他剪一幅題名為黑暗的影子。
剪影者用黑紙和剪刀,剪了一個小小的上弦月和幾粒閃耀的星星,他告訴我:本來,真正的黑暗是沒有月亮和星星的,但是世間沒有真正的黑暗,我們總可以在最角落的地方看到一線光明,如果沒有光明,黑暗就不成其為黑暗了。
我離開剪影者的時候,不禁反復地回味他說過的話。因為有光明的對照,黑暗才顯得可怕,如果真是沒有光明,黑暗又有什么可怕呢?問題是,一個人處在最黑暗的時刻,如何還能保有對光明的一片向往。
后來我有幾次到公園去,想找那位剪影的人,卻再也沒有他的蹤跡了,我知道他在某一個角落里繼續過著漂泊的生活,捕捉光明或黑暗的人所顯現的神采,也許他早就忘記曾經剪過我的影子,這絲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一個悠閑的下午相遇,而他用20年的流浪告訴我:世間沒有真正的黑暗。即使無人顧惜的剪影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