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還是深秋,午后,我如往常一般在樓下等車去上課。很尋常的日子,出租車卻比往日略顯稀少,于是等待的間隙被稍稍拉長,于那時,我邂逅了他們。
秋日陽光很燦爛,淋在人身上并不覺得熱,我微微瞇起了眼,享受這片刻難得的愜意。日光從樹隙間漏下來,灑在地上似萬點金沙,我看著,心里有說不出的暖意。
忽然間片片金鱗被人踩碎,我抬起頭看向來人,一對很尋常的老年夫婦。我于是微微側(cè)身讓開了路,余光里瞥到他們一直緊握的手忽然放開,我有些好奇地注目著。原來是一級頗高的臺階橫亙在他們身前,老人加快了速度,而老婦依舊步履從容,不,或許應(yīng)該說是步履蹣跚。兩人之間拉開一小段微妙的距離,我眨眨眼,有些不解。
老人很快走到了臺階前,一步跨下,顯見得他身體仍舊硬朗,與年輕人并無大的分別。他很快回過身,向臺階上站定的老婦伸出了手掌,做成一個扶持的姿勢,看著她笑笑,而老婦的唇角亦綻出了笑意,眉里眼里都盛著化不開的溫柔,一瞬間仿佛恢復(fù)了少女時的明艷。
我終于豁然開朗。
兩只蒼老的手在空中相握,手背上道道溝壑縱橫交錯,像是風(fēng)霜不動聲色鐫刻下的痕跡。老婦的指上有一枚老式的金戒指,已然被磨蝕得微微發(fā)黑。想來或許是那戒指有些大了,用毛線細細纏繞了半圈,很普通的紅色毛線,卻連它都浸潤了太多的歲月風(fēng)塵,在陽光里訴說著那些相濡以沫、相煦以濕的老故事,仿佛流淌的歌,不知不覺間便淌成了時間的河流。
他攙著她走下了臺階,兩人依舊從容不迫地向前走去,空余我一人怔忡地留在原地。恍惚間心下有種不知所措的惶恐,像是無意間闖入他人世界的局外人,令我覺得自己仿佛一個并無惡意的竊賊——而那令我珍視、令我向往,卻又叫我退卻、叫我敬畏的,便是那不可名狀的,被稱為“永遠”的東西。我想起那首被傳唱得近乎泛濫的歌,以前聽到它甚至?xí)恍家活櫟奈遥鋈婚g懂得它的深意——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車來了,我坐在副駕座上,從后視鏡里望去,還能看到那對微微佝僂的身影,依舊維持著相互扶持的姿勢,堅定得仿佛可以闖過所有未知的命運。那個扶持的姿勢或許不再是也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姿勢,而已凝成了某種相守相助、相攜相伴的姿態(tài)。而后視鏡里的那一個我,眼里隱隱泛起幾星破碎的光亮,而嘴角,分明還掛著了然的笑意。或許很久以后,我依舊可以很仔細地描述這天從樹隙里漏下的溫暖陽光、深秋時節(jié)的輕薄涼意、那枚戒指上斑駁的印記、那雙手緊握時的微妙力度。但我就是無法形容此時此刻的我究竟懷有怎樣的心情——我知道,那便是我于須臾一瞥中竊得的一點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