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了。她笑開時,下顎有很多皺紋。她披著長過肩膀的直發。我們隔著一大塊落地窗朝對方招手。一念之間,我們好像都忘記了自己的年齡。
三月乍暖的天里,漫著陽光的味道。柳樹剛冒出點新芽,路邊的孩子折下細瘦的枝條,當鞭子揮舞。
Z在我一旁正說著些什么,(Z后來沒重新告訴我)我就看見她站在窗后,輕輕梳她的頭發,我向她舉手,她笑著迎了出來,“讀幾年級了?”“高一。”“我給搬到這里了,這兒清爽。”……寒暄幾句之后,我就和Z繼續朝學校走。
一個共處了很長的地方,供給我一段綿長記憶,讓以后無聊的日子好有個回望的視角。而過去的東西以一個突然的速度,呈現在了眼前,那么回憶和實物還是否有什么連結點可言?
一個孑然了很久的人,會很自然地想象一個環繞自己的小世界,一個擁有音樂和畫面而沒有時間的世界。所以我想,會不會是過去的東西在腦海里呆久了,已自顧自生出了不曾存在的細節,以至其與真實世界的爽失。那么如果沒有時間,活著的人是否會變得輕松些。我記得在蘇州博物館六邊形的窗前,見過一個老人,他雙手交叉在身后,佇立著,他的背駝了,頭也有些禿了,我有一念的驚悸,時光在那一念之間,化成一把利劍刺向我睜不開的兩眼。我害怕老去,也怕看著身邊的人老去,特別那些陪伴自己走過癡傻歲月的人。然而這樣的怕,在生命的每一個片刻,腦海中每個倏忽的念頭里,一點點加深。
速食店的老頭呆滯地坐在陽光下,滿臉的黑斑;一個強壯得足夠把講臺拍穿的數學老師被查出肝癌晚期,不得不休假在家;干瘦的爺爺在重癥監護室的電脈沖里,難以清醒起來;一只大狗在自己跳過了無數次的臺階上癱了下去……每一個念頭的生出,就更緊促地讓人伸手去摸自己的底線,于是人從晦暗的深林中摸出了一點光源,順著這亮光,漸看清了悖論叢生的天地,人就再次遁入幽暗。
一念的起滅間,思維像蝴蝶顫動著纖弱的翅膀,攪動太虛的云氣。
納博科夫在熊熊的火爐邊踟躕,卻終究未把《洛麗塔》的手稿付之一炬,于是我們有了不朽的洛;梵高在經歷礦工生活和失敗愛情后,終于沒有放棄渴望生活的念頭,癡狂地拿起畫筆,于是我們有了凄迷艷麗的向日葵和碩大的星辰;李安在意念的支撐下,忍受羈旅異鄉的困窘,構想他的影像世界,于是我們有了十年一覺的電影夢……
一念的滋長,給了世界背離和重新堅持的勇氣,意欲向前,野心勃勃,告別一個純白的私人田園,向著繽紛的燈火進發。
一念之間,村上的飼養員帶著他的象連夜消失,輕得好像床邊的白襯衣倏然不見;一念之間,路德維克穿過的廣場上那座巴羅克風格建筑,成就了一堆虛空的石頭;一念之間,歌迷爭相搶奪的電吉他,被當做廢品,扔了;一念之間,冠冕的政治性標語,掉到了街道最不起眼的一角……
思維的發展,是否真的給了人一個更好的生存空間?想想時間最初的混沌與美好吧,想想那個在故事的開頭朝我微笑的女子吧,想想那片溫存的田園和那支悠揚的牧歌吧……
一念和一念的起滅之間,勾出人心的形狀。
我們是葆著赤子之心,一往無前,還是享受時光擱淺的溫柔,全乎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