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迎上前去"》賞析
【徐志摩《“迎上前去”》原文】
這回我不撒謊,不打隱謎,不唱反調,不來烘托;我要說幾句,至少我自己信得過的話,我要痛快的招認我自己的虛實,我愿意把我的花押畫在這張供狀的末尾。
我要求你們大量的容許,準我在我第一天接手《晨報副刊》的時候,介紹我自己,解釋我自己,鼓勵我自己。
我相信真的理想主義者是受得住眼看他往常保持著的理想煨成灰,碎成斷片,爛成泥,在這灰、這斷片、這泥的底里,他再來發現他更偉大、更光明的理想。我就是這樣的一個。
只有信生病是榮耀的人們才來不知恥的高聲嚷痛;這時候他聽著有腳步聲,他以為有幫助他的人向著他來,誰知是他自己的靈性離了他去!真有志氣的病人,在不能自己豁脫苦痛的時候,寧可死休,不來忍受醫藥與慈善的侮辱。我又是這樣的一個。
我們在這生命里到處碰頭失望,連續遭逢"幻滅",頭頂只見烏云,地下滿是黑影;同時我們的年歲、病痛、工作、習慣,惡狠狠的壓上我們的肩背,一天重似一天,在無形中嘲諷的呼喝著,"倒,倒,你這不量力的蠢才!"因此你看這滿路的倒尸,有全死的,有半死的,有爬著掙扎的,有默無聲息的……嘿!生命這十字架,有幾個人抗得起來?
但生命還不是頂重的擔負,比生命更重實更壓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字架。人類心靈的歷史里能有幾個天成的孟賁烏育①?在思想可怕的戰場上我們就只有數得清有限的幾具光榮的尸體。 ①孟賁烏育,通譯墨爾波墨涅,希臘神話中專司悲劇的文藝女神。在近代西方作品中,墨爾波墨涅有時用作"戲劇"的代名詞。
我不敢非分的自夸;我不夠狂,不夠妄。我認識我自己力量的止境,但我卻不能制止我看了這時候國內思想界萎癟現象的憤懣與羞惡。我要一把抓住這時代的腦袋,問它要一點真思想的精神給我看看——不是借來的稅來的冒來的描來的東西,不是紙糊的老虎,搖頭的傀儡,蜘蛛網幕面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里迸出來,血液里激出來,性靈里跳出來,生命里震蕩出來的真純的思想。我不來問他要,是我的懦怯;他拿不出來給我看,是他的恥辱。朋友,我要你選定一邊,假如你不能站在我的對面,拿出我要的東西來給我看,你就得站在我這一邊,幫著我對這時代挑戰。
我預料有人笑罵我的大話。是的,大話。我正嫌這年頭的話太小了,我們得造一個比小更小的字來形容這年頭聽著的說話,寫下印成的文字;我們得請一個想象力細致如史魏夫脫①(Dean Swift)的來描寫那些說小話的小口,說尖話的尖嘴。一大群的食蟻獸!他們最大的快樂是忙著他們的尖喙在泥土里墾尋細微的螞蟻。螞蟻是吃不完的,同時這可笑的尖嘴卻益發不住的向尖的方向進化,小心再隔幾代連螞蟻這食料都顯太大了! ①史魏夫特,通譯斯威夫斯(1667-1745),英國作家,杰出的諷刺大師,代表作為寓言小說《格列佛游記》。
我不來談學問,我不配,我書本的知識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輕的時候我念過幾本極普通的中國書,這幾年不但沒有知新,溫故都說不上,我實在是孤陋,但我卻抱定孔子的一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決不來強不知為知;我并不看不起國學與研究國學的學者,我十二分尊敬他們,只是這部分的工作我只能艷羨的看他們去做,我自己恐怕不但今天,竟許這輩子都沒希望參加的了。外國書呢?看過的書雖則有幾本,但是真說得上"我看過的"能有多少,說多一點,三兩篇戲,十來首詩五六篇文章,不過這樣罷了。
科學我是不懂的,我不曾受過正式的訓練,最簡單的物理化學,都說不明白,我要是不預備就去考中學校,十分里有九分是落第,你信不信!天上我只認識幾顆大星,地上幾棵大樹!這也不是先生教我的;從先生那里學來的,十幾年學校教育給我的,究竟有些什么,我實在想不起,說不上,我記得的只是幾個教授可笑的嘴臉與課堂里強烈的催眠的空氣。
我人事的經驗與知識也是同樣的有限,我不曾做過工;我不曾嘗味過生活的艱難,我不曾打過仗,不曾坐過監,不曾進過什么秘密黨,不曾殺過人,不曾做過買賣,發過一個大的財。
所以你看,我只是個極平常的人,沒有出人頭地的學問,更沒有非常的經驗。但同時我自信我也有我與人不同的地方。
我不曾投降這世界。我不受它的拘束。
我是一只沒籠頭的野馬,我從來不曾站定過。我人是在這社會里活著,我卻不是這社會里的一個,像是有離魂病似的,我這軀殼的動靜是一件事,我那夢魂的去處又是一件事。我是一個傻子,我曾經妄想在這流動的生里發現一些不變的價值,在這打謊的世上尋出一些不磨滅的真,在我這靈魂的冒險是生命核心里的意義;我永遠在無形的經驗的巉巖上爬著。
冒險——痛苦——失敗——失望,是跟著來的,存心冒險的人就得打算他最后的失望;但失望卻不是絕望,這分別很大。我是曾經遭受失望的打擊,我的頭是流著血,但我的脖子還是硬的;我不能讓絕望的重量壓住我的呼吸,不能讓悲觀的慢性病侵蝕我的精神,更不能讓厭世的惡質染黑我的血液。厭世觀與生命是不可并存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徒,起初是的,今天還是的,將來我敢說也是的。我決不容忍性靈的頹唐,那是最不可救藥的墮落,同時卻繼續軀殼的存在;在我,單這開口說話,提筆寫字的事實,就表示后背有一個基本的信仰,完全的沒破綻的信仰;否則我何必再做什么文章,辦什么報刊?
但這并不是說我不感受人生遭遇的痛創;我決不是那童呆性的樂觀主義者;我決不來指著黑影說這是陽光,指著云霧說這是青天,指著分明的惡說這是善;我并不否認黑影、云霧與惡,我只是不懷疑陽光與青天與善的實在;暫時的掩蔽與侵蝕,不能使我們絕望,這正應得加倍的激動我們尋求光明的決心。前幾天我覺著異常懊喪的時候無意中翻著尼采的一句話,極簡單的幾個字卻涵有無窮的意義與強悍的力量,正如天上星斗的縱橫與山川的經緯,在無聲中暗示你人生的奧義,祛除你的迷惘,照亮你的思路,他說"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The sufferer has no right to pessimism),我那時感受一種異樣的驚心,一種異樣的澈悟:——
我不辭痛苦,因為我要認識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
到最后那時辰見我的真,
見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遲疑!
所以我這次從南邊回來,決意改變我對人生的態度,我寫信給朋友說這來要來認真做一點"人的事業"了。——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份;
我只要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在我這"決心做人,決心做一點認真的事業",是一個思想的大轉變;因為先前我對這人生只是不調和不承認的態度,因此我與這現世界并沒有什么相互的關系,我是我,它是它,它不能責備我,我也不來批評它。但這來我決心做人的宣言卻就把我放進了一個有關系,負責任的地位,我再不能張著眼睛做夢,從今起得把現實當現實看:我要來察看,我要來檢查,我要來清除,我要來顛撲,我要來挑戰,我要來破壞。
人生到底是什么?我得先對我自己給一個相當的答案。人生究竟是什么?為什么這形形色色的,紛擾不清的現象——宗教、政治、社會、道德、藝術、男女、經濟?我來是來了,可還是一肚子的不明白,我得慢慢的看古玩似的,一件件拿在手里看一個清切再來說話,我不敢保證我的話一定在行,我敢擔保的只是我自己思想的忠實,我前面說過我的學識是極淺陋的,但我卻并不因此自餒,有時學問是一種束縛,知識是一層障礙,我只要能信得過我能看的眼,能感受的心,我就有我的話說;至于我說的話有沒有人聽,有沒有人懂,那是另外一件事我管不著了——"有的人身死了才出世的,"誰知道一個人有沒有真的出世那一天?
是的,我從今起要迎上前去!生命第一個消息是活動,第二個消息是搏斗,第三個消息是決定;思想也是的,活動的下文就是搏斗。搏斗就包含一個搏斗的對象,許是人,許是問題,許是現象,許是思想本體。一個武士最大的期望是尋著一個相當的敵手,思想家也是的,他也要一個可以較量他充分的力量的對象,"攻擊是我的本性,"一個哲學家說,"要與你的對手相當——這是一個正直的決斗的第一個條件。你心存鄙夷的時候你不能搏斗。你占上風,你認定對手無能的時候你不應當搏斗。我的戰略可以約成四個原則:——第一,我專打正占勝利的對象——在必要時我暫緩我的攻擊,等他勝利了再開手;第二,我專打沒有人打的對象,我這邊不會有助手,我單獨的站定一邊——在這搏斗中我難為的只是我自己;第三,我永遠不來對人的攻擊——在必要時我只拿一個人格當顯微鏡用,借它來顯出某種普遍的,但卻隱遁不易蹤跡的惡性;第四,我攻擊某事物的動機,不包含私人嫌隙的關系,在我攻擊是一個善意的,而且在某種情況下,感恩的憑證。"
這位哲學家的戰略,我現在僭引作我自己的戰略,我盼望我將來不至于在搏斗的沉酣中忽略了預定的規律,萬一疏忽時我懇求你們隨時提醒。我現在戴我的手套去!
【徐志摩《“迎上前去”》賞析】
徐志摩是一位浪漫主義的詩人,在英國劍橋大學貴族文化的教育下,形成了他的政治抱負和理想,他所希望的政治,是英國式的,是希臘式的資產階級民主,他所向往的革命,是不流血的革命。對于無產階級政權,他是連影子都要怕的。1922年,徐志摩回到中國,這已是"五四"運動的`低潮期,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現實,使他那理想主義碰了壁。盡管如此,他那熱情和幻想并未因此消褪。本文正是他從心里"嘔出來的幾口苦水"。(徐志摩《再剖》)是他"煩悶的呼聲",他在寫"自己",解剖自己的思想,傾吐自己的情懷,自我思想感情的剖露也更為鮮明和深入,浪漫主義的因素也更為加強。感情是狂烈的傾瀉,而不是慢慢的滲出。他寫作本文時,正是他思想陷入極度的矛盾和苦悶,他反復剖析自己該時期思想情緒突然變化的狀況和原因。一方面,他看到了客觀社會的影響,另一方面,他認定自己主觀精神出了毛病。他想利用這"反省的鋒刃",劈去糾著他心身的累贅,解卸身上的負擔,求得自我"解放的希望"(《再剖》),想擺脫精神上的痛苦,不甘心理想主義的泯滅,從失望中找尋希望。
郁達夫曾把徐志摩一類的散文家寫作的散文的共同特征,歸結為"帶有自敘傳的色彩"。(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本文深入解剖、省察自己的思想靈魂,真切顯現坦露自己的性格、思想、信仰,并從失望中振作起來,發出戰斗的宣言:決計迎上前去,"決心做人,決心做一點認真的事業。"當我們閱讀這篇散文時,能感到有一股強烈的情感在奔突,它像一團火在燃燒,也使別人燃燒,這篇文情并茂的散文,不僅闡明了作者的戰斗思想,而且宣泄了作家悲郁憤激求索理想的灼熱之情。正如文章開寫到"這回我不撒謊,不打隱謎,不唱反調,不來烘托,我要說幾句至少我自己信得過的話,我要痛快的招認我自己的虛實"讀到此處,我們似乎也聽到了作者心靈的撞擊聲,而且被它那潮水般洶涌澎湃的氣勢和情緒所裹挾,所惑召,感受到一種奮發上進的精神力量。
鮮明、深入地剖析社會,剖析自我是這篇散文的特色。作者先是介紹自己,認為自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認為真的理想主義者要經得起挫折,經得起打擊,要從失望中找尋新的希望。在這里用"生病"來比喻理想主義者的受挫,作者認為生病的時候不是"高聲嚷痛",而是"擺脫苦痛"。接著分析客觀社會現實,分析生命的現狀:"在生命里到處碰頭失望",而生命的重擔卻"一天重似一天"生命的十字架如此的沉重,但思想的十字架卻比生命的十字架還要沉重,因為能思想,當作者看到"國內思想界萎癟現象"更覺憤懣和羞惡。作者要時代的真思想的精神,要向這時代挑戰,作者預料到這會引起有些人的笑罵,但唯其他們的茍且偷生,象食蟻獸一樣的生活更激起作者的入世熱情。作者用了一系列形象的比喻把時代、社會的丑惡和腐朽揭示出來"是紙糊的老虎,搖頭的傀偏,蜘蛛網幕等的偶像。"是"一大群食蟻獸"。作者對自己的解剖也毫不留情,"我不來談學問,我不配。我書本的知識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科學我是不懂,我不曾受過正式的訓練,最簡單的物理化學,都說不明白","我人事的經驗與知識也是同樣的有限。"所以作者如實寫道"我只是個極平常的人。"作者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不足后,又弘揚起自己自上寶貴的品質來,那就是對理想的追求。"在這打謊的世上尋出一些不磨滅的真""不能讓絕望的重量壓住我的呼吸,不能讓悲觀的慢性病侵蝕我的精神,更不能讓厭世的惡質染黑我的血液。"接著又以哲學家尼采的話語作證。作家以生動形象的比喻,宣揚自己的人生觀和理想主義,懷著充沛的情感,用詩句抒寫到"我不辭痛苦,因為我要認識你,上帝;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到最后那時辰見我的真,見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遲疑。"這種鮮明、深入的剖析,這種斬釘截鐵,宣誓般的詩句,讓我們充分了解到作者的理想和追求,充分理解了作者之所以要迎上前去的原因和目的。為下文作了很好的鋪墊。
生的意志的執著的表現,無需詞藻的華麗,只要真實,流暢、樸素的語言就足以體現意志和情感的神韻和內核。在本文的下半篇,作者緊扣"做人"這個中心題旨,表明他對人生的態度,并詳細闡明自己在人生中搏斗的戰略原則。作家用詩句寫道:
"我不想成仙,
蓬萊不是我的份;
我只要這地面,
情愿安分的做人。"
多么懇切的語言,這幾句詩,無論從行文的氣度來講,或是從行文的情致來講,都仿佛使我們看到了一個"決心做人,決心做一點認真的事業"的戰士的形象站在我們面前,令人肅然起敬。作者再次解剖自己"先前我對這人生只是不調和不承認的態度,因此我與這現世界并沒有什么相互的關系","但這來我決心做人的宣言卻就把我放進了一個有關系、負責任的地位,我再不能張著眼睛做夢,從今起得把現實當現實看。"這些真實地表現了作者的個性,作者思想發展的歷程,作者由理想的天國落到了現實的世間,由浪漫地站在人生邊上開始踏上了人生的戰場,那么"人生到底是什么?"作者坦白地說"我來是來了,可還是一肚子的不明白",的確,人生是什么?這是個永恒的話題,也是個永恒的謎,許多人孜孜以求,"上窮碧落下黃泉"可最終還是"兩處茫茫皆不見"。但正唯其神秘難解,又吸引著人,一代一代地探求。每個人對人生的理解可能都是不同的,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保持"自己思想的忠實",作者堅信這一點,于是堅決地喊出"我從今起要迎上前去,"去"活動",去"搏斗",去"決定",去"尋著一個相當的敵手。"盡管思想有失淺薄,目標有失空泛,但這種果敢積極的態度震撼人心,讓人為之振奮,為之擊節贊賞。宣言完了,作者最后形象地寫道"我現在戴我的手套去。"儼然一個整裝的斗士躍馬縱聘沙場。
全文以"迎上前去"為中心,以感情的激蕩、宣泄為線索,剖析社會,省察自身,感情何等真率、坦誠,態度何等堅決果敢,這里沒有虛情,矯情;沒有遮蓋,掩飾。如一曲戰斗的號角,主旋律就是:"決心做人,決心做一點認真的事業。"
這是一篇抒情言志的散文,但讀來毫不枯燥。作者把情、理很好地結合起來,采用一種與朋友交心的方式,把自己一顆熱騰騰的心捧出來放在你的面前,以情動人,以誠感人。說理不是板著面孔,枯燥無味,而是采用形象化的手法具現作者的理想,具現作者的人生態度。寫理想主義者的碰壁采用生病的類比,讀來生動明了。用"一大群食蟻獸"畫出社會上一些人懼事保身的嘴臉,突現出作者的斗士的形象,對比鮮明。從而把說理和藝術很好地結合起來。
語言流暢,簡潔,準確,生動。諸如"這回我不撒謊,不打隱謎,不唱反調,不來烘托,我要說幾句至少我自己信得過的話,我要痛快的招認我自己的虛實,我愿意把我的花押畫在這張供狀的末尾"這里吸收了口語、方言、文言種種形式的白話文,很有表現力。徐志摩本質上是個詩人,他帶著詩人的情緒的狂放,闖入散文的園地,如文中兩段詩句的運用,既突出了作品的主題,又使文章無形中漫溢著一縷詩情,帶上了一種詩意,染上了詩的色彩。再如"我要一把抓住這時代的腦袋,問它要一點真思想的精神給我看看——不是借來的稅來的冒來的描來的東西,不是紙糊的老虎,搖頭的傀儡,蜘蛛網幕等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里迸出來,血液里激出來,性靈里跳出來,生命里激蕩出來的真純的思想。"這一段對社會現狀的剖析,極其生動形象,那么富有詩意,毫不概念,毫不枯燥,具有詩的精神,詩的意蘊,詩的質地,讀者仿佛可以觸摸到作者跳躍的思維,會情不自禁地跟隨作者的聯想去想像。筆鋒輕巧活潑,聯想生動富麗,情感熱烈奔放,充分體現出徐志摩的創作個性。作者還使用了大量的短句和排比句,讀來鏗鏘有力,節奏急促,既有助于表達作者跳動、噴發、傾瀉的激情,又使文章具備了抒情散文所特有的意境。不失為一篇難得的抒情散文。
徐志摩《去吧》賞析
去吧,人間,去吧!
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吧,人間,去吧!
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
去吧,青年,去吧!
與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吧,青年,去吧!
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
去吧,夢鄉,去吧!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吧,夢鄉,去吧!
我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
去吧,種種,去吧!
當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吧,一切,去吧!
當前有無窮的無窮!
①寫于1924年5月20日,原題為《詩一首》,載于同年6月17日《晨報副刊》署名徐志摩。
《去吧》這首詩,好象是一個對現實世界徹底絕望的人,對人間、對青春和理想、對一切的一切表現出的不再留戀的決絕態度,對這個世界所發出的憤激而又無望的吶喊。
詩的第一節,寫詩人決心與人間告別,遠離人間,“獨立在高山的峰上”、“面對著無極的穹蒼”。此時的他,應是看不見人間的喧鬧、感受不到人間的煩惱了吧?面對著闊大深邃的天宇,胸中的郁悶也會遣散消盡吧?顯然,詩人因受人間的壓迫而希冀遠離人間,幻想著一塊能桿泄心中郁悶的地方,但他與人間的對抗,分明透出一股孤寂蒼涼之感;他的希冀,終究也是虛幻的希冀,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逃避現實的一種方式。由于詩人深感現實的黑暗及對人的壓迫,他看到,青年——青春、理想和激*情的化身,更是與現實世界誓不兩立,自然不能被容存于世,那么,就最好“與幽谷的香草同埋”,在人跡罕至的幽谷中能不被世俗所染污、能不被現實所壓迫,同香草作伴,還能保持一己的清潔與孤傲,由此可看出詩人希望在大自然中求得精神品格的獨立性*。然而,詩人的心境又何嘗不是悲哀的,“與幽谷的香草同埋”,豈是出于初衷,而是不為世所容,為世所迫的啊!“青年”與“幽谷的香草同埋”的命運,不正是道出詩人自己的處境與命運嗎?想解脫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也許暮天的群鴉會幫詩人解脫心中的悲哀,也許也會使悲哀愈加沉重,愈難排解,終究與詩人的愿望相悖。這節詩抒寫出了詩人受壓抑的悲憤之情以及消極、凄涼的'心境。
“夢鄉”這一意象,在這里喻指“理想的社會”,也即指詩人懷抱的“理想主義”。詩人留學回國后,感受到人民的疾苦、社會的黑暗,他的“理想主義”開始碰壁,故有“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的詩句。但與其說是詩人把“幻景的玉杯摔破”,不如說是現實摔破了詩人“幻景的玉杯”,所以詩人在現實面前才會有一種憤激之情、一種悲觀失望之意;詩人似乎被現實觸醒了,但詩人并不是去正視現實,而是要逃避現實,“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在山風與海濤之間去昂奮和張揚抑郁的精神。這節詩與前兩節一樣,同樣表現了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在現實面前碰壁后,轉向大自然求得一方精神犧息之地,但從這逃避現實的消極情緒中卻也顯示出詩人一種笑傲人間的灑脫氣質。
第四節詩是詩人情感發展的頂點,詩人至此好象萬念俱滅,對一切都抱著決絕的態度:“去吧,種種,去吧!”、“去吧,一切,去吧!”,但詩人在否定、拒絕現實世界的同時,卻肯定“當前有插天的高峰”、“當前有無窮的無窮”,這是對第一節詩中“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的呼應和再次肯定,也是對第二節、第三節詩中所表達思緒的正方向引深,從而完成了這首詩的內涵意蘊,即詩人在對現實世界悲觀絕望中,仍有一種執著的精神指向——希望能在大自然中、在博大深邃的宙宇里尋得精神的歸宿。
《去吧》這首詩,流露出詩人逃避現實的消極感傷情緒,是詩人情感低谷時的創作,是他的“理想主義”在現實面前碰壁后一種心境的反映。詩人是個極富浪漫氣質的人,當他的理想在現實面前碰壁后,把眼光轉向了現實世界的對立面——大自然,希望在“高峰”、“幽谷的香草”、“暮天的群鴉”、“山風與海濤”之中求得精神的慰藉,在“無極的穹蒼”下對“無窮的無窮”的冥思中求得精神的超脫。即使詩人是以消極悲觀的態度來反抗現實世界的,但他仍以一個浪漫主義的激*情表達了精神品格的昂奮和張揚,所以,完全把這首詩看成是消極頹廢的作品,是不公允的。
徐志摩《夜》賞析
【徐志摩《夜》原文】
一
夜,無所不包的夜,我頌美你!
夜,現在萬象都象乳飽了的嬰孩,在你大母溫柔的懷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緊疊的烏云,象野外一座帳篷,靜悄悄的,靜悄悄的;
河面只閃著些纖微,軟弱的輝芒,橋邊的長梗水草,
黑沉沉的象幾條爛醉的鮮魚橫浮在水上,任憑憊懶的柳條,在他們的肩尾邊撩拂;
對岸的牧場,屏圍著墨青色的榆蔭,陰森森的,象一座才空的古墓;那邊樹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這沉靜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傾聽,……聽不出青林的夜樂,聽不出康河的夢囈,聽不出鳥翅的飛聲;
我卻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黑夜的脈搏與呼吸,聽出無數的夢魂的匆忙蹤跡;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沖動,在豁動
他久斂的習翮,準備飛出他沉悶的巢居,飛出這沉寂的環境,去尋訪黑夜的奇觀,去尋訪更玄奧的秘密——
聽呀,他已經沙沙的飛出云外去了!
二
一座大海的邊沿,黑夜將慈母似的胸懷,緊貼住安息的萬象;
波瀾也只是睡意,只是懶懶向空疏的沙灘上洗淹,象一個小沙彌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鐘,只是一片模糊的聲響。
那邊巖石的面前,直豎著一個偉大的黑影——是人嗎?
一頭的長發,散披在肩上,在微風中顫動;他的兩肩,瘦的,長的,向著無限的的天空舉著,——
他似在禱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還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淚?
一顆明星似的眼淚,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懶的浪頭上,落在睡海的心窩上,落在黑夜的腳邊——一顆明星似的眼淚!
一顆神靈,有力的眼淚,仿佛是發酵的酒釀,作炸的引火,霹靂的電子;
他喚醒了海,喚醒了天,喚醒了黑夜,喚醒了浪濤
——真偉大的革命——
霎時地扯開了滿天的云幕,化散了遲重的霧氣,
純碧的天中,復現出一輪團圓的明月,
一陣威武的西風,猛掃著大寶的琴弦,開始,神偉的音樂。
海見了月光的笑容,聽了大風的呼嘯,也象初醒的獅虎,搖擺咆哮起來——
霎時地浩大的聲響,霎時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經見過幾滴那明星似的眼淚?
三
到了二十世紀的不夜城。
夜呀,這是你的叛逆,這是惡俗文明的廣告,無恥,淫猥,殘暴,骯臟,——表面卻是一致的輝耀,
看,這邊是跳舞會的尾聲,
那邊是夜宴的收梢,那廂高樓上一個肥狠的猶大,
正在奸污他錢擄的新娘;
那邊街道轉角上,有兩個強人,擒住一個過客,一手用刀割斷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錢包;
那邊酒店的門外,麇聚著一群醉鬼,蹣跚地在穢語,狂歌,音似鈍刀刮鍋底——
幻想更不忍觀望,趕快的掉轉翅膀,向清凈境界飛去。
飛過了海,飛過了山,也飛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陰——
他到了“湖濱詩侶”的故鄉。
多明凈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輝在湖胸上舞旋,三四個草蟲叫夜;
四圍的山峰都把寬廣的身影,寄宿在葛瀨士迷亞柔軟的湖心,沉酣的睡熟;
那邊“乳鴿山莊”放射出幾縷油燈的稀光,斜僂在莊前的荊籬上;
聽呀,那不是罪翁②吟詩的清音——
Thepoetswhoinearthhavemadeusheirs
oftruthapuredelightbyheavenlylays!
Oh!Mightmynamebenumberdamongtheirs,
Thegladywouldendmymortaldays!
詩人解釋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與詩歌的歡樂,蘇解人間愛困!
無羨富貴,但求為此高尚的詩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長瞑,我已不負吾生。
我便無憾地辭塵埃,返歸無垠。
他音雖不亮,然韻節流暢,證見曠達的情懷,一個個的音符,都變成了活動的火星,從窗欞里點飛
出來!飛入天空,仿佛一串鳶燈,憑徹青云,下照流波,余音灑灑的驚起了林里的棲禽,放歌稱嘆。
接著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綠水(Dorothy)③的?
呀,原來新染煙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④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圍坐在那間湫隘的客室里,壁爐
前烤火爐里燒著他們早上在園里親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響,鐵架上的水壺也已經滾沸,嗤嗤有聲:
Tositwithoutemotion,hopeoraim
Inthelovedpresenceofmycottagefire,
AndListentotheflappingoftheflame
Orkettlewhisperingitsfaintundersong,
坐處在可愛的將息爐火之前,
無情緒的興奮,無冀,無籌營,
聽,但聽火焰,飐搖的微喧,
聽水壺的沸響,自然的樂音。
夜呀,象這樣人間難得的紀念,你保了多少……
四
他又離了詩侶的山莊,飛出了湖濱,重復逆溯著洶涌的時潮,到了幾百年前海岱兒堡(Heidelberg)的一個跳舞盛會。
雄偉的赭色宮堡一體沉浸在滿目的銀濤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有悄悄的進行。
堡內只是舞過鬧酒的歡聲,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著要吃那大廚里燒烤的全牛,引得滿庭假發粉面的男客、長裙如云女賓,哄堂的大笑。
在笑聲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幾十世紀的一個昏夜——
眼前只見烽煙四起,巴南蘇斯的群山點成一座照徹云天大火屏,
遠遠聽得呼聲,古樸壯碩的呼聲,——
“阿加孟龍⑤打破了屈次奄⑥,奪回了海倫⑦,
現在凱旋回雅典了,
希臘的人氏呀,大家快來歡呼呀!——
阿加孟龍,王中的王!”
這呼聲又將我幻想的雙翼,吹回更不知無量數的由旬,到了一個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圍獸皮或樹葉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塊的獸肉。猛
烈地騰竄的火花,同他們強固的軀體,黔黑多毛的肌膚——
這是人類文明的搖蕩時期。
夜呀,你是我們的老乳娘!
五
最后飛出氣圍,飛出了時空的關塞。
當前是宇宙的大觀!
幾百萬個太陽,大的小的,紅的黃的,放花竹似的
在無極中激震,旋轉——
但人類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卻向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歸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六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個聲音說。
“你是誰呀?”
“不必問,跟著我來不會錯的。我是宇宙的樞紐,
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沖動,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詩魂的向導;不要多心,跟我來不會錯的。”
“我不認識你。”
“你已經認識我!在我的眼前,太陽,草木,星,月,介殼,鳥獸,各類的人,蟲豸,都是同胞,他們都是從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愛護,我是太陽的太陽,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聽我指導,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險;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
你不要怕燒;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問我是誰;
我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隨便哪里都有我。
若然萬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終古不變的真理與實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勝跡,你已經得見他許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經過大海的邊沿,不是看見一
顆明星似的眼淚嗎?——那就是我。
你要真靜定,須向狂風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諧,須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里嘗去;
你要真實在,須向真空虛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訪去;
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里守去;
這方向就是我。
這是我的話,我的教訓,我的啟方;
我現在已經領你回到你好奇的出發處,引起游興的夜里;
你看這不是湛露的綠草,這不是溫馴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聽我的話,不會錯的,——我永遠在你的周圍。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橋
①寫于1922年7月,發表于1923年12月1日《晨報·文學旬刊》,原詩后編
者附言:“志摩這首長詩,確是另創一種新的格局與藝術,請讀者注意!”
②指英國著名的湖畔派詩人華茲華斯。
③華茲華斯的妹妹,通譯為多蘿西。
④即英國湖畔派詩人柯勒律治。
⑤現通譯為阿伽門農,希臘神話里的邁錫尼王。發動過特洛伊戰爭。曾任
希臘聯軍統帥。
⑥現通譯為特洛伊。為小亞西亞古鎮。
⑦希臘神話中的美貌女子,曾被特洛伊王子誘騙,最后,被阿伽門農奪回。
【徐志摩《夜》賞析】
徐志摩的確是現代中國少有的至情至性的詩人!真的。有誰象他那樣喜歡仰看天空?比他詩作豐盈的人不在少數,但似乎還沒有別的詩人象他那樣鐘情于云彩、明星、神明之類的天空意象。這個特點很重要。被海德格爾稱為“詩人之詩人”的荷爾德林曾唱道:
假如生活是十足的辛勞,人可否
抬望眼,仰天而問:我甘愿這樣?
是否仰望天空,往往是物性與詩性,現實與超越的尺度。因為詩人是以追求神性、歌吟神性的方式來確定人的本真生存,為人的本真探尋尺度,為人的超越筑造棧道的。所以,海德格爾斷言:“詩便是對神性尺度的采納,是為了人的棲居而對神性尺度的采納。”(《……人詩意地棲居……》)這種采納決定了真正的詩人必然都是在世俗中站出自身的天空仰望者和聆聽者,他們將一切天空的燦爛景觀與每一行進的聲響都召喚到歌詞之中,從而使它們光彩奪目悅耳動聽,同時也將自身被生存塵埃所遮蔽的本真敞亮出來。
徐志摩正是這樣的詩人。《夜》這章散文詩是他早年留學英國寫下的`作品,藝術上還不很成熟,但無疑是在生存現實中面向神明的站出,一次對存在的“出神”聆聽。這里,詩的說話者把自己當作“大母”懷中的一個,在沉靜的夜色下呼請平等物的出場,從而使自己真正置身于一個敞開之域:
我卻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
黑夜的脈博與呼吸,聽出無數的夢魂的
匆忙蹤跡;
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沖動,
在豁動他久斂的習翮,準備飛出他沉悶
的巢居,飛出這沉寂的環境,去尋訪黑夜的奇觀,去
尋訪更玄奧的秘密——
這是一種真正的敞開,敞開的不只是日常現實中看不見(即被遮蔽)的存在,還有被遮蔽的本真的自我。正是由于這種雙重的,互為關系的敞亮,詩人能夠經由夜進入存在,看見“神”的站立,聽見“神”的召喚,從而獲得一種存在的尺度。這種尺度使詩人看到了二十世紀表面“一致的輝耀”背面那惡俗文明的后果:無恥,淫猥,殘暴,骯臟。不夜城的燈紅酒綠并不意味著精神的健全和詩意的豐盈,恰恰相反,這里是真正的詩意的貧乏——通過一百多年前“湖濱詩侶”故鄉的神游,詩人發現了自然精神和本真的失落,從而仰天而問:“象這樣難得的紀念,你保了多少……”
失落之路實際上是一條充滿精神的聲響之路,詩人逆溯著洶涌的時潮,甚至追尋到了人類文明的搖蕩時期,并把它們置放在宇宙的時空中。最后發現,在這條失落之路上,大地上的生存者成了大地的陌生者,連我們的棲居之所,連黑夜與白晝,也含混莫辨了(“但人類的地球呢?/一海的星砂,卻向哪里找去,/不好,他的歸路迷了!/夜呀,你在哪里?/光明,你又在哪里?”)的確,當思考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往哪里去這樣一些存在的根本問題,對生存作終極性的追問時,很容易陷入一種虛無和絕望之境的。然而,能否對生存作終極性的追問,是否有一顆關懷源初和未來的心,往往是丈量一般詩匠與真正詩人的尺度。真正的詩人不只給人們帶來快感、撫慰和愉悅,他還把讀者引入新的發現里,引入已經忘記的、很重要的洞見里,引入人類經驗的本質里,使讀者能更廣闊地領悟存在,理解同類和自己,意識到人性的復雜性,人生經驗中悲劇與遭遇、激動與歡樂的復雜性。可貴之處還在于,面對自然精神和人類本真的失落,《夜》不是指向虛無或輕飄的浪漫幻想,而是面對真實的生存遮蔽,探尋真正的自我救贖之路:
你要真靜定,須向狂風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諧,須向混沌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里
求去;
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里嘗去;
你要真實在,須向真空虛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訪去;
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里守去;……
這種下入深淵,上追神靈的詩句,在詩意貧乏的時代,具有生存感悟的深刻性。作為今天與未來的應答,《夜》幾乎走到了絕望的邊緣,然而正是在這意識的邊緣,詩人握到了轉機和超越的可能性:不是虛無,也不是簡單逃向過去,回到人類的童年,而是更深地進入深淵,在狂風暴雨里,在渾沌動蕩里,在真實的痛苦和空虛里,在煉獄和危險里,尋求真正的拯救與和諧。是的,救贖的可能植根于存在之中并有待于人類自身的超越。正因為領悟到這一點,在這章散文詩的結尾,說話者在歷了真正的焦慮與絕望之后,獲得了心的安寧,從而真正與如同大母的夜取得了和解,站在萬象平等共處的位置上,重新見到了如同源初記憶的湛露的綠草與溫馴的康河。這時候,我們會情不自禁地聯想起禪宗的一個著名公案來:老僧幾十年前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到了后來親見知識,有個人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體歇處,依然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
徐志摩《蘇蘇》賞析
【徐志摩《蘇蘇①》原文】
蘇蘇是一癡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像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來一陣暴風雨,摧殘了她的身世。
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沒在蔓草里,她的傷悲;
淹沒在蔓草里,她的傷悲——
啊,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薔薇!
那薔薇是癡心女的靈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潤,
到黃昏里有晚風來溫存,
更有那長夜的慰安,看星斗縱橫。
你說這應分是她的平安?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
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
可憐呵,蘇蘇她又遭一度的摧殘!
①寫于1925年5月5日,初載同年12月1日《晨報七周年紀念增刊》,署名徐志摩。
【徐志摩《蘇蘇》賞析】
作為一個畢生追求"愛、自由、美"三位一體的"布爾喬亞"詩人——徐志摩,不用說對美好事物的遭受摧殘和被毀滅是最敏感而富于同情心的了。
詩歌《蘇蘇》也是徐志摩這類題旨詩歌中的佳作。此詩最大的特點,是想象的大膽和構思的奇特。它寫一個名叫"蘇蘇"的癡心姑娘之人生不幸遭際,卻不象一般的平庸、滯實的詩歌那樣,詳細敘寫主人公的現實人生經歷,以寫實性和再現性來表現主旨。而是充分發揮詩人為人稱道的想象和"虛寫"的特長,以極富浪漫主義風格的想象和夸張擬物,重點寫出了蘇蘇死后的經歷與遭遇。這不啻是一種"聊齋志異"風格的"精變"。是仙話?還是鬼話?抑或童話?或許兼而有之。從中國古代詩歌傳統看,以香花美草擬喻美人是屢見不鮮的。但大多僅只借喻美人生前的美麗動人和純潔無邪。而在這首詩中,徐志摩不但以"野薔薇"借喻"蘇蘇"生前的美麗動人——"象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更以蘇蘇死后墳地上長出的"野薔薇",來擬喻蘇蘇的"靈魂"。如此,蘇蘇的擬物化(蘇蘇→薔薇)和薔薇的擬人化(薔薇→蘇蘇)就疊合在一起了;或者說,以"野薔薇"比喻蘇蘇的豐姿是明喻其"形",而以蘇蘇死后墳墓上長出野薔薇來象征蘇蘇則是暗喻其"神",如此,形神俱備,薔薇與蘇蘇完全融為一體,薔薇成為蘇蘇的`本體象征。
全詩正是以薔薇為線索,縱貫串接起蘇蘇的生前死后——生前只占全詩四個時間流程的四分之一。
蘇蘇生前,癡心純情,美麗如薔薇,然而卻被人間世的暴風雨無情摧殘致死;
蘇蘇死后,埋葬在荒地里,淹沒在曼草里,然而,靈魂不死,荒土里長出了"血染的薔薇";
薔薇一度受到了寬厚仁慈的大自然母親的溫存撫愛和滋潤養育,并暫時從痛苦中解脫出來。"清露的滋潤"、"晚風的溫存","長夜的慰安","星斗的縱橫"……摯愛著自然并深得其靈性的詩人徐志摩寥寥幾筆,以看似輕松隨意實則滿蘊深摯情懷的自然意象,寫出了大自然的寬厚與溫情。
最后一段的情節逆轉,體現出詩人構思的精巧和獨具的匠心。野薔薇——蘇蘇死后的靈魂,暫得溫存安寧卻不能持久,"但命運又叫無情的手來攀/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在此薔薇遭受"無情的手"之摧殘之際,使得一直敘事下來的詩忍不住站出直接議論和抒情:"可憐呵,蘇蘇她又遭一度的摧殘"。
無疑,浪漫主義的"童話式"想象和匠心獨具的奇巧構思以及詩人主體對美好事物遭受摧殘的深廣人道主義同情心,使此詩獲具了深厚內蘊的含量和濃郁撩人的詩情及感染力。
艾青在《中國新詩六十年》中關于徐志摩"在女人面前特別饒舌"的嘲諷批評自然未免稍尖刻了一些,但若說徐志摩對柔弱嬌小可愛的美好事物(美麗的女性自然包括其中)特別深摯,充滿憐愛柔情,當是不假。這首詩歌《蘇蘇》,滿溢其中的便是那樣一種對美好事物遭受摧殘而引起的讓人心疼心酸的憐愛之情。全詩雖是敘事詩的體制和框架,但情感的流溢卻充滿著表面上僅只敘事的字里行間——敘事,成為了一種"有意味的敘事"!尤其是最后一節的幾句: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
三個"攀"字的一再延宕,吞吞吐吐,仿佛作者實在是舍不得下手,不忍心讓那"無情的手"發出如此殘酷的一個動作。
當然,獨特的徐志摩式的詩歌語言格律安排和音樂美追求,也恰到好處地使詩情一唱三嘆,撩人心動。
詩歌的前三節,格律形式都是每節押一個韻腳,句句用韻,而且【第2句】:三句完全重復,但第【第1句】:第四句不重復,而是在語義上呈現出遞進和展開的關系。這跟《再不見雷峰》及《為要尋一顆明星》的格律形式略有些不同,這兩首詩不但第二,第三句相同,就連第【第1句】:第二句也基本重復,即"ab;ba;"式。在《蘇蘇》中,循環往復中暗蓄著遞進和變化,尤如在盤旋中上升或前進,步步逼近題旨的呈現。只有在第四節,格律形式上表現出對徐志摩來說難能可貴的"解放"。第【第2句】:第三句并不相同,而且最后一句是直抒胸臆。這也許一則是因為如上所分析的表達"攀"這一動作的一再延宕所致;二則,或恐是徐志摩"意溢于辭",為了表達自己的痛惜之情而顧不上韻律格調的嚴格整齊了。這或許可稱為"意"對于"辭"的勝利。當然,因為有前面三節的鋪墊和一唱三嘆的喧染,也并沒有使徐志摩最后的直抒胸臆顯得過于直露牽強,而是水到渠成,恰到好處地點了題,直接升華了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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