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張自忠升任第五戰區右翼集團軍司令,指揮第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集團軍、江防軍等部隊,成為獨擋一面的大將,集團軍司令部設在湖北荊門。走馬上任這天,荊門縣城內外聚了不少老百姓,遠遠看到張自忠過來就指指點點小聲議論。張自忠一時摸不著頭腦,問張驥:“這些人干什么?”
“‘活關公’進城,還不都來看個稀罕。”
“啥?”
張驥笑著說:“潢川那仗打完底下就傳開了,說您是‘關云長轉世’,咱的人走到哪只要一說是五十九軍,老百姓就親熱得不得了,連《新華日報》上都稱您‘活關公’了!”
聽了這話,張自忠一聲沒吭。只是住進司令部的那晚,張驥偶然從窗前經過,隱約聽到他在屋里哼了幾聲小曲兒。
然而一場新的惡戰已迫在眉睫。
一九三九年四月,日本華中派遣軍司令岡村寧次調集第三、第十三、第十四、第十六四個主力師團,第二、第四兩個騎兵旅團,一個重炮旅團以及其他支援部隊總計十二萬大軍,兵分三路,攻擊目標定在第五戰區的防地確山、隨縣、宜城,襄陽,既而想攻取長江門戶宜昌。其中第十三、十六兩個甲種師團以及配屬的兩個騎兵旅團,結結實實地擺在了右翼集團軍面前。
這時號稱擁兵十余萬的右翼集團軍卻陷入了捉襟見肘的窘境。江防軍出自中央軍“土木系”(陳誠系統。陳誠早期曾擔任十一師師長,十八軍軍長,后以這一階段培植的親信為基礎建立嫡系,十一為土,十八為木,故謔稱為土木系),是第五戰區內第一流的作戰部隊,和他們的主子“小委員長”陳誠一樣眼高于頂,視雜牌軍如無物,從劃進右翼集團軍那天起就沒搭過張自忠的茬,張自忠倒也有自知之明,并不存指揮調動他們的“幻想”,而下屬三個集團軍中二十八集團軍被劃歸左翼集團軍使用,川軍二十九集團軍裝備低劣,戰力平庸,司令官王纘緒心眼比馬蜂窩上的窟窿還多,陽奉陰違,自搞一套。細數起來,張自忠手里有把握的部隊仍然只有五十九軍而已。
五月一日,日軍諸路齊起全線進攻,隨棗戰役正式打響。鬼子第十三、十六師團集中全力向獅子山、楊家崗陣地發起沖擊。守衛這兩處陣地的是五十九軍一八零師和七十七軍三十七師。
這個七十七軍和五十九軍同出原二十九軍一脈,軍長馮治安是張自忠的拜把兄弟,為人極有血性,當年曾是二十九軍里最強硬的“反日派”,三十七師師長則是“七七事變”中守衛宛平,打響抗戰第一槍的戰斗英雄吉星文,因而張自忠對前線情況比較放心。
五月二日喜訊傳來,國民政府頒授張自忠陸軍上將軍銜,以配他那“右翼集團軍司令”的職務,從此,張自忠領章上掛起了三顆金星。然而,榮升的歡喜還沒過去,四日,前線傳來消息,獅子山、楊家崗同時被日軍攻克,緊接著普門沖,長壽店,馬家集相繼失守,一八零師和三十七師先后與集團軍司令部失去了聯系;而鬼子在取得一連串勝利后,揮軍大進直取棗陽。
五月八日,湖北重鎮棗陽失守。
張自忠驚呆了!李宗仁和遠在重慶的蔣介石也都呆住了。
棗陽失守的當天深夜,張自忠向重慶拍發了一份簡短的電報:“即與三十八師一同渡河集合部隊,攻擊北竄之敵,如不能達到勝利,當一死以報鈞座。”
拍完這份軍令狀式的電報,張自忠對三十八師下了死令,全軍強渡襄河對鬼子展開追擊。
以一個師追擊鬼子兩個甲種師團,這道命令實在有點嚇人。然而在張自忠的軍令面前,三十八師還是立刻渡河,殺入了戰陣。與此同時張自忠也親率警衛營連夜渡過襄河插入亂軍之中,親自來找那兩個被打“丟”了的主力師。
這一夜天色如墨,暴雨傾盆。參謀、衛士們跟著張自忠,在大雨中跌跌撞撞一步一滑,幾次和鬼子小部隊遭遇,好在天黑雨大,沒被對方發覺。后半夜雨終于停了,隊伍正向前摸索,黑暗中忽然手電筒的光亮一閃,警衛營忙就地隱蔽,靜寂中隱約聽到不遠處有人說話,警衛營悄悄靠了上去,摸到近處,張驥喝道:“什么人!”
對面的人立刻臥倒,拉槍栓,一片忙亂,半晌,有人回答:“三十七師的,你們是哪部分!”
“司令部警衛營。”
確定是自己人,雙方都收了家伙,一個參謀打著手電過去,不大功夫領著三十七師師長吉星文回來了。張自忠一見氣不打一處來:“前邊已經打到棗陽了,你在這干什么!你的隊伍呢?”
吉星文吭哧半天,結結巴巴地說:“我正準備到河西向司令部匯報情況。”
“情況?什么情況!前面打翻了天,三十七師倒在這里躲雨!你還要往西岸跑,我看是想當逃兵!還蘆溝橋打響第一槍的英雄呢,狗屁!當不了這個師長趁早脫了軍裝回家抱孩子去!”張自忠走了兩步,又猛地回身指著吉星文的鼻子吼道,“你給我滾回前線去,再來這套,看我怎么收拾你!”再沒看吉星文一眼,領著警衛營往前走了。
吉星文灰溜溜地走回林中,一八零師師長劉振三和幾個參謀縮在一起,連頭也不敢露。看清只有吉星文一個人回來,劉振三這才鉆出來,掏出煙來點上,狠狠吸了一口定定神:“總司令過河督戰來了,看來這個實力保存不住啦。現在往前沖是義氣,往后縮是軍法,還是回去拼命,打到哪算哪吧。”
隨著張自忠親自過河督戰,右翼集團軍的主力五十九軍和七十七軍都奇跡般恢復了活力,先后克復豐樂、清水橋,占領長壽店,切斷了日軍的補給線,迫使日軍以主力回援。同時黃維綱率三十八師奔襲田家集,意外地與日軍一個輜重聯隊遭遇,成功伏擊了這支鬼子,當場擊斃大佐一名,殲敵一千余人,奪取大批軍需輜重,燒毀日軍準備用于渡河的船艇數十艘。正準備渡河進攻襄陽、樊城的鬼子沒了渡船,不得不在河邊停了下來。
從五月八日張自忠渡河以來,幾天功夫戰局竟已發生根本變化,到十二日,鬼子開始轉入守勢。十三日,張自忠再次指揮反攻,先后收復方家集、唐河、新街等地。這時,一個意外情況出現了!由于第十三、十六師團的潰退,正撲向襄陽的鬼子精銳第三師團孤軍前出,一時竟被切斷了后路,像一條跳上岸的魚全軍阻隔在襄(陽)花(園)公路上。
這實在是個意外的好消息!現在只需湯恩伯指揮的左翼集團軍由北向南全力出擊,就可以和右翼集團軍合力將第三師團圍殲!看到這個戰機張自忠興奮地跳了起來:“這個第三師團又叫‘名古屋師團’,是鬼子的一支老牌部隊,精銳所在,如能把它一舉殲滅,鬼子就會全線動搖!馬上致電李長官,請他調左翼第三十一集團軍策應,和三十三集團軍一起圍殲第三師團!”他興奮地踱了幾圈,伸手抓過桌上的紅藍鉛筆,俯身在地圖上查看,“干脆把請示李長官的電文原件抄送第三十一集團軍總部,讓湯恩伯也做個準備。擬電!”從地圖上直起身來,才發現一群參謀們面面相覷,神情古怪。
“怎么了?”
半晌,張克俠低聲道:“咱們和鬼子死拼的時候,中央軍第三十一集團軍早就脫離戰場向河南泌縣轉進,把咱們晾在臺上了。”
張自忠捏著那支紅藍鉛筆僵在了地圖前,半晌呆呆地問:“為什么?”
沒人回答他。有時候一個答案太明顯了,反而誰也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