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苦澀鄉愁
北投七星峰下，一座單體別墅，竹林環繞，松柏蒼翠。別墅的主人叫吳夢千，眼下已是近九十高齡的老人了。由于他是行武出身，體質一向很好，只是十多年前，在一次浴場游泳途中，為了拽回一名腿腳抽筋漂向外海的同伴，用力太猛吃力過重，腰椎錯位勞損，造成左側下肢癱瘓！
夜已深人皆靜，他擰開燈，緩緩地趴起身斜坐在床頭。稍作休息，托起平板電腦，打開相冊，把孫女吳小霞從大陸發來的一組照片一幅接著一幅看了又看。看得他熱血沸騰心潮澎湃！
一至五幅是他祖籍——山東菏澤惲城縣的市容市貌，當年狹窄的坑坑洼洼的土街道全沒了蹤影，寬闊的大馬路縱橫交織，車道上汽車飛馳，街道兩側商廈高聳，人來人往，好不興旺發達……不可思議呀！第六至第八幅是他出生地——吳堆集的老屋，原來的破舊庭院，現在被侄孫翻蓋成二層小樓，青磚紅瓦甚是好看。接下來就是十來張割不斷血緣的小字輩的倩影。好呀，咱們老吳家在海峽那邊繁衍了那么多子子孫孫哪！老人反反復復地看，心中說不出的高興，恨不能一腳跨過海峽，北上齊魯，回到生他養他的衣胞之地。無奈呀，真所謂“此身常想向鄉游，無奈雙腳被地留。”想到家想到家人，還有一個心底里曾經相愛過的人……實在是說不出的苦澀，他一夜一夜地失眠。他清楚，什么叫鄉愁，這就是呀！當然，托負孫女去老家，不只是為了幾張風景照，有一件心愛的東西，以及與心中想念的那個人，讓他魂牽夢縈幾十年了。她還在老家嗎，她還活在人世嗎？……
這些年，老伙計們一個個回大陸探親。時勢全變了，臺海波再高浪再大也阻隔不斷同胞往來，只可恨自己這條腿，拖累了自己，也拖累了兒子、兒媳不能回大陸。要不是這一回孫女小霞接到濟南大學錄取通知書，這些故鄉的照片也是看不到的。吳小霞說她在老家尋訪了許多人，追問爺爺想找的東西，回答是根本沒人知道，唉，年代久遠斗轉星移，時勢變遷，她一個青年人怎么可能找到他希望得到的寶貝呢？
那么吳夢千究竟希望得到什么寶物，這寶物真的對他那么重要嗎？事情還得從吳夢千年輕的時候說起。
二、雕版仇英
吳夢千的父親從事版畫木刻，是一位民間高手。他的雕版水印“鴛鴦戲水”，“鯉魚跳龍門”……在集市上可是搶手貨，大娘大嫂們一看到便出手爭相購買。他刻的西廂（記）人物譜：紅娘鶯鶯小張生，更是受到大姑娘小伙子的鐘愛。方圓幾百里，沒有人不認識他的。吳夢千生長在這樣的家庭，三、四歲的時候便手癢癢地涂鴉作畫了。他童稚的眼光中，那些才子佳人傻乎乎的不可愛，他喜歡的是口口相傳土生土長的梁山英雄。阮氏三兄弟更是他的最愛，畫一幅湖中打魚的場景：兩人駕舟迎風踏浪穿梭蘆葦叢中，一人翻騰在湖水中，把捉到的大鯉魚高高舉起！那多帥氣，誰不喜愛！
吳夢千十四五歲那年，人大了心也大了，他不滿足當一個木刻雕版印畫匠，他要當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師！要達到這個目的除了自己努力，不拜名家學藝那是不能成正果的。于是他背上行李、文房四寶、畫譜，來到百里之外的惲城，租了一間平房，一邊賣畫，一邊積蓄銀兩，下決心拜國畫大家朱千古學畫。朱老師見這孩子刻苦認真，對他也是手把手地教。不出兩年，吳夢千的工筆人物，青綠山水已經成為大戶人家客廳中的掛件，名師出高徒，他漸漸地有了名氣！要命的是，吳夢千的書法，怎么練總不見成效。旁觀者戲笑著說，小吳呀，你從小跟在老爸屁股后面鋸爛木頭，雕臭木板，手指僵硬，想游龍戲鳳似的寫好字恐怕你這一輩子也寫不出來了！嘿，這些戲語中確有實情。詩辭歌賦吳夢千過目不忘，偏偏他的寶楷登不上臺面，以至在他的畫作上除了簽名，很少提款。有人解嘲道，他是“仇英”再世（明代大畫家，也有這一毛病，因書法欠佳，畫面上只署名字，不寫詩也不作對）。
三、天降知音
刻苦磨練，吳夢千的繪畫水平突飛猛進，人也出落得俊俏灑脫。但時局不利，日本人來了，燒殺掠搶民不聊生，老百姓哪有閑情逸致買他的畫。
1943年秋，日子過得十分窘迫，眼看無米下鍋了。這時，一樁奇怪的事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服飾考究的中年婦女，時常進出他的小店，拿起兩幅新作不討價還價，丟下銀錢轉身便走。那婦女一個月就來了十三回，每一次都是這樣，吳夢千在心中默默思量：“難道是觀士音菩薩大慈大悲，派人來救濟他的？”
“不對呀，畫兒各有所愛。鐘愛的人高價也舍得買，不喜歡的人，送他也不要。這顧客這事情也許另有隱情。”
初秋的一天，一件事更讓吳夢千摸不著頭腦。那天他正臨街繪畫，“咚咚咚”闖進來一名翻譯和三五個鬼子，一進店，不問青紅皂白，就撕他的畫砸他的鋪子，要抓他的丁——換裝當兵。嚇得他不知道怎么好。湊巧，那名婦女走了進來，沉下臉，對那翻譯不客氣地訓斥了幾句，那名翻譯一揮手，土匪般的日本兵跟上他全走了。這太突然了！那婦女不僅再次買了小吳的畫，還多付了錢，叫他一心畫畫，不要害怕，有我們家老爺保護你。
“你家老爺與我不沾親帶故的，憑什么保護俺？”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吳夢千決定一探究竟，悄悄尾隨那女子走了五七百步。只見她走進一家豪門大院！哇，這里就是省教育界知名愛國人士邵鵬的宅子，誰不知曉。前一段鬼子強請他去菏澤當偽政府市長，被他一口回絕！怪不得，那個狗翻譯見到邵家領班女子也點頭哈腰。不過，這么大的人物怎么會看上他無名小輩的畫呢。
隔天，那女人再來買畫時，吳夢千賣了個關子，說是手頭沒有新作，敬請原諒。這點小伎倆怎能蒙騙那位見過世面的女子。她微微一笑，說：“昨日你盯我的梢，我早就察覺到了。”吳夢千雙手抱拳，一鞠躬回答：“那好，大嬸，請告訴我是邵老爺，還是什么人托您光顧小店。”那婦女哪里肯說出主人的姓名，經不住小吳懇求再三，這才告訴他，不是邵老爺而是令愛邵雨燕讓她來的。
“為什么她這么喜歡我的畫呢？”
“你別想歪了，”中年婦女回答道，“雨燕姑娘求畫是另有目的的。”“什么目的？”吳夢千想不通，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子，會有什么目的呢？
這時，女傭從提包中拿出幾張吳夢千的畫兒，一一攤在桌上，畫兒被小姐熨了個平實齊楚，讓吳夢千臉紅的是，畫面上邵雨燕作了補白，或詩或詞或隨感。提款中，在一幅《黃河倚山夕照圖》上雨燕用行草疾書：
千尺大石立江畔，如猛獸似魅影。濤聲驚起鸛鶴群，駕浮云踏暮色，鳴聲滔聲振人心。
在一幅《三兄弟（阮氏）市井賣魚》上，吳小姐用漢碑寫道：
滿身風露魚兒肥，衙役強搶，誰問夜寒苦；阮家兄弟鐵拳舉，齊聲喝退，霸者亂逃竄，大快人心。
此刻，夢千拍手稱奇，說：“你家小姐這么有才，羞慚死我了。她不惜賜教，真是三生有幸。”
“少說廢話，”那女子捂住吳夢千的耳朵，悄悄地說，“在這兵荒馬亂壞人當道的年代，雨燕瞧不起那些假斯文公子哥兒，很想找個說話投緣的人聊聊天，說說做人作畫的道理。”并說，“我是小姐的貼身仆人慧娘。”
“……”吳夢千一時無語。女傭臨走丟下一句話：“晚7點，小姐在‘海美東咖啡館’等候你。”
四、亂世情侶
“這怎么好……”吳夢千抖開包裹沒找到一件像樣的衣服。他只得謝絕邵小姐的邀請。然而，傍晚，慧娘又來了，他只能把臉洗了又洗，用水當油摩了摩頭發，硬著頭皮跟著去了。
進了包間，雨燕小姐立即起身，請他入座。邵雨燕是新女性，青春妍麗落落大方，但沒有絲毫傲視他人的作派，這讓吳夢千微微緩了一口氣。一開始，邵雨燕開門見山談起自己喜歡收藏字畫的愛好和經歷。并告訴小吳：“好奇怪，有人把你的畫兒煙熏一下，夾在其中轉賣給我。看到你的贗品古畫，我便讓慧娘去你那兒買畫，舍古而求今何樂而不為呢！”吳夢千聽后立即起身表示感激地說：“這些人鉆銅錢眼，讓我做一回死去活來的古人，承蒙小姐的不嫌不棄，倍加感激。”邵雨燕調侃著回答：“你這個仇英畫師，從明代復活過來，豈不成了我們這輩人爺爺的爺爺了。”兩人會心大笑。邵雨燕邊談邊把水果推到吳夢千面前。吳夢千挑一串紫色葡萄，一是品嘗，二是舒緩忐忑不安的心結。也難怪，他長這么大第一次與女同胞這么近距離共飲共敘，何況面前是一位絕色麗人。后來，兩人說到古代畫家的名作趣事時，話愈來愈多，共同點也愈來愈多。
五、門檻懸殊
海美東咖啡廳是當地有錢有勢人的出入場所，日本人也穿棱其間。吳夢千知道“是非之地不可留”，迅速把話打住，說聲，打擾，謝謝。起身辭別。
其后，每隔半月邵雨燕就邀請吳夢千碰一次面，在吳夢千的請求下，他們離開鬧市區，帶上慧娘，尋找偏僻場所海聊。談話的內容也漸漸從繪畫拓寬到日常喜好，家庭環境，父親母親……再后來，彼此也談到國內外大事。日本人的胡作非為，臺兒莊大捷……吳夢千振振有詞地表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說不定哪一天，他也會上戰場……邵雨燕莞爾一笑不置可否。
一天，兩人文思暢達，詩詞接龍：一人說上句，另一人接下句，接不上罰紅酒一杯。
燕說：綠楊著水草如煙，舊是胡兒飲馬泉。
千續：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云天。
燕說：從來凍合關山路，今日分流漢使前。
千續：莫遣行人照容鬢，恐驚憔悴入新年。
說罷，兩人同說：唐，李益，《過五原胡兒飲馬泉》。
兩人對答流暢，誰也沒有丟分，兩人相視一笑，共飲一杯。到后來，邵雨燕有些醉意，結巴錯詞難免。連續喝了幾杯，一開始臉色微紅像玫瑰，后來像桃花。慧娘著急了，勸說再三，邵雨燕不聽，還說：“今晚……一定要讓夢千……認輸……”吳夢千也起身自責：“對對對，是我輸了，自罰三杯。”
吳夢千仰脖連喝了三杯，讓慧娘立即送雨燕回家。邵雨燕卻伏在桌面上說，“慧娘，你……回避一……一下，我有東西……送給他。”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只德國懷表，推給吳夢千。這舉動讓慧娘吃驚不小，心想：“這么貴重的東西，姑娘在送定情物？”吳夢千也嚇得連連推卻。就在這一刻，邵雨燕立起身丟下懷表，跌跌絆絆拉上慧娘風也似的走了。
這一幕偏巧被邵家親友看到，邵鵬雖說是開明紳士，但對待愛女的個人問題，絕對遵守“門當戶對”的古老習俗。打這以后，邵雨燕的行動受到限制，每次出門都得向老爺請示報告，兩人的來往幾乎斷絕了。直到有一天，那是淮海戰役之前，經過遼沈戰役國軍出現兵荒，抓丁抓瘋了，十四五歲的孩子都抓，別說青春年少的吳夢千了。
部隊在縣政府中心廣場更衣吃飯，準備天一黑就開拔，慧娘湊巧路過碰上了，她飛也似的跑回去告訴邵雨燕，邵雨燕沖出閨房去找父親，立馬想方設法放人。父親滿口答應，可是出去活動了一圈，回來說，碰一鼻子灰，找不到門路。
父親坦率地對女兒說：“吳夢千是個不錯的青年人，可惜門地相距太遠，你嫁這種人，老爸臉上能有光彩嗎？”邵雨燕一聽，氣憤地嗆白：“嘿，你終于說出悶在心中的話，你不救他，眼看他去送死！我也告訴老爸，孩兒非他不嫁！”她帶上慧娘立馬趕到部隊集合地見了吳夢千，剛換裝的吳夢千勸邵雨燕聽父親的話，并一針見血地告訴她：“戰場上子彈可不長眼睛，加之國共雙方決一死戰，我這一去百分之九十九會死在沙場，你萬萬不要固執，人世間好男人多得是。”邊說邊掏出懷表退還給雨燕。這一刻，邵雨燕滿眼淚珠說：“如果你不在了，我活得也無味，我也鐵了心，見不到你絕不嫁人。”“假如能有萬分之一的希望見到面，你就拿這只懷表作證見我，我呢，就拿你的畫兒作證見你。”說罷，又把懷表塞進心上人的衣兜。
吳夢千被邵雨燕的堅貞感動得渾身顫抖，情不自禁地抱住邵雨燕的雙肩流下了熱淚。邵雨燕靠在吳夢千胸前泣不成聲。慧娘只能用手帕捂著臉，哭到墻角里去了。
“你放心，我說到做到，不見到你，我這一輩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邵雨燕堅定地告訴吳夢千。
六、野山人家
吳小霞為了替爺爺尋找60年前的畫作，幾乎花費了所有的假日和周末，但一無所獲。（此刻，出于輩分的緣故，爺爺不便向孫女說出他希望找到邵雨燕的心病）爺爺在電話那頭說，好孫女，你盡力了，這種沒有頭緒的陳谷子爛芝麻，千萬不要影響了你的學業和休息。吳小霞寬爺爺的心，回答道：“爺爺，這學期學習是緊了些，社會活動也漸漸多了，但你找畫的事我不會忘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