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店里擺著一只模樣兒可愛的小狗。他是燈芯絨縫制的,有一個大大的腦袋,兩片大大的耳朵。他的眼睛是兩顆黑玻璃珠兒,亮晶晶的,總是好奇地盯著人瞧。他的鼻頭兒是個黑玻璃疙瘩,高高地翹著,還油汪汪的,看上去又活潑又滑稽。
有一天,一位阿姨到玩具店里來,對小狗笑笑,接著朝他一指。店員答應一聲,恭恭敬敬把小狗從玻璃柜里捧出來,用一張很大的紙包好。
小狗很高興地想:“哈,這回我要有一個親密的朋友啦!”
他被那位阿姨抱回家去。
等到包著他的紙撕下去,小狗有些失望:他的“親密的朋友”實在太小了!
那是個小女孩子,她正坐在四面有欄桿的小床上,咬著自己的拇指東張西望。她看見小狗之后顯得十分快活。屁股在小床上一顛一顛的,一只胖胖的小手指向他,嘴里還叫著:“大、大、大、大、大!”
小狗心想:“這算什么呀!應該說‘小狗先生你好,能認識你,我很高興’!”
小女孩子伸過手來,小狗想:“哦,她要跟我握手,這還差不多!”
小狗還沒來得及伸出手去,已經被那位阿姨藏到背后。阿姨對小女孩子說:“叫‘媽媽’,不然不給哦!”
那個小女孩子就起勁地叫起來:“麻、麻、麻、馬、馬!”
小狗搖搖頭,唉,這么一個小傻瓜!
果然有許多糟糕的事發生了。
那小女孩子根本不會抱著他跟他玩兒,只會用一只手揪住他胡掄一氣。揪住他的腿還好說,揪耳朵就有些受不了,最難過的還是揪尾巴——小狗甚至抱怨起玩具廠那些人:為什么要給他縫上一條尾巴?就為了這個小傻瓜容易揪住,好用力掄他嗎?
比抓住尾巴用力掄更糟糕的事還有呢!那小女孩兒躺著的時候總喜歡揪著他耳朵,把他送到嘴上去啃。他被啃得渾身濕漉漉,難受得要命。很快地,那小女孩子找到了他最喜歡啃的地方——小狗的黑鼻頭兒。小狗有時被她咬疼了,忍不住叫:“是好吃的東西嗎?這是鼻子!你咬得我好酸好酸!”
那小女孩子只是睜大眼睛看看他,又起勁地咬起來。她連自己媽媽的話都不太懂,又怎么聽得懂小狗的話?
這可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終于有一回,小狗的鼻頭被咬下來。幸好媽媽就在小女孩子身邊,她急忙把小狗的黑鼻子兒從孩子嘴里摳出來:“喲,多危險!這孩子長牙了吧?這么粗的線都咬斷了!”
那位阿姨再不敢讓自己的孩子玩小狗。她給小狗洗了個澡,晾干之后收進了大箱子。
小狗身上干干凈凈,覺得很舒服。再沒有誰揪住他的尾巴亂甩,再沒有誰把他啃得渾身濕漉漉。“可是我的鼻子呢?阿姨把我的鼻子丟到哪里去了?她不知道鼻子對于狗來說有多么重要!她也不知道沒有鼻子多么難看!”
過了兩天,小狗覺得這也算不了什么。呆在箱子里,沒人會看到他。身邊有許多樟腦丸,鼻子沒了,反倒不用聞那股怪味兒了。
又過了幾天,小狗有些寂寞。阿姨收拾大箱子時,把他塞到了最底層。他的四周有幾件那小女孩子穿舊了的小衣裳,他的上邊,沉甸甸不知壓了多少東西。
“看樣子,我一下子出去不了……”小狗有些悲傷。
他開始想念那個渾身奶味兒的小傻瓜。他忽然很想看見她,聽她“咿咿呀呀”叫,再讓她揪住自己胡掄一氣,把自己啃得濕漉漉的。他自言自語地說:
“真的,那又有什么不好?她還是很可愛的呀!她用那些辦法喜歡我!只不過因為她有點兒傻罷了!”
看不到一絲亮光,聽不到一丁點兒聲音,連時間都好像停止了。
可是時間仍然像河水一樣,靜悄悄地,不停地流著。一下子,好多年過去了。
有一天,小狗的四周突然亮了,一只很輕、很柔的手抽走了他身邊的小衣裳。小狗看見,那是個好美好美的姑娘。姑娘把垂下來的長發掠到背后去,快活地喊:“啊,在這兒哪!你看,好小好小,簡直就是布娃娃穿的嘛!”
一個身材高高的小伙子走過來看,笑著說:“真好玩兒!怎么也想不出是你穿過的。你媽媽真愛你,保存到現在!我小時候的衣服,可是一件也沒有了。”
小狗驚奇極了,怎么,這個美麗的大姑娘會是那個小傻瓜?
接下來,那只很輕很柔的手又把他抓起來:“呀,小狗也在這兒!這是我的小狗,我小時候的寶貝!”
她把小狗貼在胸口,又把他捧到臉上,拼命親吻他。
小狗一下子想起自己渾身濕漉漉的日子。他也想對這個小傻瓜說點兒什么,可是他心里很激動,什么都說不出。
“可憐的小狗!”姑娘望著他說,“媽媽講,我那時候好傻好傻,也不會跟你玩兒,老是揪著你的尾巴亂甩。我還咬你的鼻子,把你的鼻子都咬下來了……真對不起,那時候,你一定很疼很疼吧?”
疼呢,還是不很疼?小狗已經記不起來。那的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狗只是凝神地望著這個長發姑娘,心里想:“她的眼睛里為什么有淚水?她不是笑著么?”
“別難過,”姑娘反而溫柔地勸慰他,“這沒關系。你等一等,只要等一小會兒。”她說著,跑到大立柜那兒,去翻下邊的兩個抽屜。
姑娘從那里掏出個大塑料盒子,跑回來,掀開盒蓋,“嘩啦”一下子把里邊的東西都傾倒在桌面上。那是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紐扣。大大小小,各色各樣。姑娘用細長的手指在上面撥了撥,揀出一顆黑色的東西。她用手把那東西托到小狗面前:“你看,這是什么?”
小狗一眼就認出來了:鼻子!這正是他自己那個油汪汪的鼻頭兒!
姑娘輕聲告訴小狗:“不要急,我這就給你縫上!”
她轉身去找針線。高個兒小伙子看看手表說:“好不好回頭再縫?星期天頤和園劃船的人特別多,遲了,咱們就租不到游艇啦!”
姑娘說:“沒有鼻子多難過!再說,我還要帶他去劃船。要是你沒有鼻子,你肯去劃船嗎?”
當然,沒有鼻子,他絕不肯去劃船,所以那小伙子只好坐下來,耐心等候。
姑娘的手指比她還是個小傻瓜的時候靈巧得多,小狗的鼻子很快就長得好好的了。小狗立刻嗅出了氣味兒,并且斷定這個很好看的姑娘就是當年那個小傻瓜——她身上好像還帶著當年的那股奶味兒。
姑娘給他縫好鼻子,又很疼愛地親吻他。姑娘還把他送到那小伙子面前,笑嘻嘻地說:“你也親親他!你也親親他!”
小伙子卻推開小狗,在姑娘臉頰上親吻了一下。
那一天從早到晚,姑娘一整天都抱著小狗。小狗坐了大汽車,游了頤和園,還劃了船,他覺得幸福極了。
可是,從那以后,有好久好久,小狗沒見到那個姑娘,他小時候那個同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狗每天都站在書架頂層,盼望著她來。他還想讓她抱著去坐大汽車,去劃船。
屋子里只有一個老太太走來走去,忙著自己的事。這位老太太,小狗當然認識,因為正是她,親手把小狗從玩具店里拿回家里來。那時候,她是位阿姨,可是現在,她的頭發花白了,臉上出現許多皺紋,應該是奶奶了。她常常把小狗移開,擦書架頂上的塵土,有時候還把小狗丟進清水盆里,給他洗個澡。不過她從來不跟小狗講一句話。
小狗等啊等,那個姑娘到底來了。
她抱著一個很小的女孩子,讓小狗吃一驚的是:那小女孩子和她小時候一模一樣!
姑娘看見小狗,連忙把孩子放在床上,把小狗從書架頂上拿下來。她快活地向廚房里喊:“媽媽,我的小狗還在這兒呀!”
接著,她把小狗向那個小孩子臉上晃晃,學小狗叫:“汪汪!汪汪!”
那小女孩子坐在那兒,屁股一顛一顛的,伸出一只胖胖的小手亂抓,口里還叫著:“大、大、大、大、大!”
姑娘說:“叫‘媽媽’!要大聲叫才給你!”那小女孩子就起勁地叫起來:“麻、麻、麻、馬、馬!”
姑娘高興地說:“好,小狗歸你啦!”
她把小狗放到小女孩子手里。
小女孩子剛剛抓住小狗,就把他送到自己嘴里,很有滋味地咬起來。
“糟啦!”小狗心里想,“又是一個小傻瓜!”
不過,他還是很快活地跟著這個小傻瓜回家去了。
他知道從此以后又要給人揪尾巴,又要渾身濕漉漉,而且總有一天,鼻子要被咬掉。但是,這還是比他寂寞地站在書架頂上要好得多。
“總有一天,這個小傻瓜也要長成一個大姑娘,親吻我。帶著我去坐大汽車,去劃船……”
但是,小狗忘了,箱子里的擠壓,已經使他滿臉皺紋;多次的水洗,使得他渾身松懈、顏色消褪。小狗同樣已經老了。他未必有那么多時間等候這個小傻瓜長大,未必能有機會再去劃一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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