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抽煙也算是一種嗜好,那么抽煙就成了父親一生當中嗜好的唯一。在我的記憶中,沉默的父親不管有事無事,總是忘不掉從寬大的口袋里掏出煙包,撮一小把家鄉醇味十足的煙絲,迅速地卷成喇叭狀,蘸上一些口水,再用手壓實,然后“嗤”的一聲劃亮了火柴,“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于是,父親所有沉默的心事和無言的煩惱,就隨著裊裊升騰的煙霧飄散開去。
但是,母親對于在家懶散的父親絮絮叨叨的責怨并未隨煙霧散去。她反反復復數落父親的話語,像父親嘴里吐出的煙霧彌漫在這個簡陋的農家里。父親依舊沉默著,不慌不忙地叼著煙卷,在暗黑的廚房里走來走去,不知道自己能幫上母親一點什么忙。這時,母親的聲音更大了,但不是使喚父親做什么,而是嫌他在走動中礙事,就大聲地叫父親出去,等做好了飯再叫孩子們去喚他。父親像得到赦免令一般,腳步輕快地走出家門,向村里大榕樹下的熱鬧處走去。父親身影不在,但吐出的煙霧還彌漫在屋里,母親的話語漸漸地停息下來。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留在廚房里幫母親燒火,看母親忙碌做飯的身影。年幼的我,只是覺得父親不善言辭,好像所有的話都被母親一個人說了,無話可說的父親只有不停地卷煙、抽煙,并且日漸沉默。沉默的父親對于母親的嘮叨,或許是因為習慣,或許是因為了解,也就從未反駁,任由母親說下去。每當父親被母親的絮絮叨叨驅使走出家門時,母親嘮叨的話題就轉向他們的子女,每次都聽得我們兄弟姐妹四人頭漲腦昏,覺得母親的嘮叨是一種壓力、一種煩惱,但久而久之,也如父親一般地適應了。
被母親的嘮叨驅使走出家門的父親,在村莊的大榕樹下,顯得十分活躍。他又掏出煙包開始卷煙,這時村里的半大小伙子在父親卷好煙時,殷勤地用打火機為他點燃了煙火,于是父親就在緩緩吐出的一口一口的煙霧里,激情滿懷地講述著他年輕時作為一名國民黨軍人轉戰大江南北的傳奇故事。那些喜好聽戰爭故事的半大小伙子,圍著父親,聽得津津有味,直到家人叫喚回去吃飯,還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頭。
這時,我卻驚奇地發現,沉默的父親原來也是滿腹話語,他的腦子里裝著多少故事呀!
回到家里的父親依然沉默著。他大碗大碗地吃著母親做的飯菜,飯后,倒上一碗白開水,喝上幾口,又習慣性地從口袋里掏出煙包,熟練地卷煙、劃火、抽吸,一副生活得有滋有味的樣子。
那年頭,還是過著生產隊集體生活的日子,經濟單一,生活窘迫。正在長身體的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常常餓得頭暈眼花,但身為生產隊長的父親,盡管和母親勞動都很賣力,仍是年年超支,分得的口糧接不上收獲的季節,不得不靠母親在三分自留地上種植的蕃薯、芋頭等果腹。
這也許是母親終日對著父親嘮叨的緣由。然而父親的正直、老實、公正一向被村民推崇,無論母親怎樣嘮叨,父親都無動于衷,只管抽吸著煙卷,任由母親在家里數落。
母親的嘮叨從來不從家里帶到外面。出門干農活,她一反常態,像變了個人似的,只管默默地干活,像父親在家里一樣的寡言。不少村民有意向母親套近乎,希望通過母親傳達信號,讓當生產隊長的父親在派工、計工分等工作中有所照顧。母親恪守著她做人和處事的原則,以沉默來維護父親的威信和聲譽。而母親,無論父親派做什么農活,她從無怨言,勤勤懇懇地干活,盡自己最大的力去做好。這一點,令父親很受感動。因而對于母親在家里的嘮叨,他也總是默默地傾聽和忍受。
其實,我也知道父親也有許多心事和苦惱。在家里,因為母親的嘮叨,父親幾乎沒有說話和表達的機會。他唯有不停地卷煙、抽煙,在吞吐之間讓心事沉淀,讓煩惱云散。同樣地,我也理解了母親,理解母親對于大公無私的父親暗暗的責怨,理解母親的嘮叨其實是對父親的一種關愛、一種憐惜、一種撫慰。
我不止一次地走向村莊的大榕樹下去喚父親回家吃飯。當父親很投入地在講述他多彩的人生故事時,我忘了叫他,與圍在他旁邊的人一起,靜靜地傾聽父親眉飛色舞的講述。在他講完故事后,面對心滿意足的父親,我突然感到,父親的口才是多么的好!他講述的故事像他抽煙的姿勢一樣優美,像他吐出的煙霧一樣久久縈繞心頭。
2003年1月8日,父親以逾八十高齡瞌然長逝。隨我生活的母親在父親走后,變得像父親一樣沉默寡言。她常常一個人坐在家里的陽臺上,默默地追憶往事,懷想與父親共度生活的點點滴滴。許多日子,我發現母親因為少說少講,腦子和手腳也顯得遲鈍了許多。沒有煙霧彌漫和嘮叨滿屋的歲月里,母親真的愈發蒼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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