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天說熱就熱,一進5月,就悶熱異常,稍一動作,便揮汗如雨,家里早早打開了空調。
星期天一大早,妹妹便打來電話,說父親讓我們去他那里,有急事要辦。有急事要辦?他一個90多歲的退休老頭兒,有哪門子急事,我有些納悶兒。趕到父親那里才知道,他是讓我們把他那對躺椅拿出來擦洗干凈。
父親的躺椅可是個老古董了。他年輕時有一手好木匠手藝,經他手做出的方桌、板凳,四平八穩、嚴榫合縫,連我們公司同是木匠出身的總務主任見了都贊不絕口。父親的躺椅呈古銅色,由于常刷桐油保護,加之年深月久,汗水的浸潤和肌膚的摩挲使它變得油光水滑,亮可鑒人。躺椅是用細麻繩將上好的竹片串聯而成。兩邊的扶手上有三個小孔,扶手下面有一根活動的小圓棍,根據需要小圓棍可插入不同的小孔,以此牽拉著躺椅背靠的部分,直到身體躺舒適為止,使用方便,收放自如。
我家老房子拆遷前,住的是棚戶板房,只有9個平方,是標準的“鴿子籠”。每到夏天,房子熱得像個蒸籠,夜晚是不能睡人的。記得20世紀六、七十年代,每到傍晚,我們那片棚戶區的馬路旁便熱鬧起來,到處都是吃飯、納涼的居民。大家天南海北地拉著家常,好不快活。晚上9點過后,人聲漸稀,人們開始準備休息。那時,只要不是下雨天,家家戶戶就把床板、門板卸下來抬到馬路邊,鋪張席子睡覺。父親的躺椅便成了一處獨特的風景。
那時,父親在環衛所工作,每次出差回來,他總會沖個涼,喝上兩盅老酒,躺在躺椅上,給躺在另一張躺椅上的我講些外面的所見所聞,然后便怡然自得地呼呼大睡。他說,這是他最奢侈的享受。隔壁的二呆子,家里人多,他只能睡在兩條拼在一起的長凳上,常常在睡夢中從上面掉下來。而我卻可以躺在躺椅上,愜意地舒展著四肢,仰望著滿天星斗,他不止一次地流露出羨煞的表情。1965年8月,我支邊去了新疆。來年夏天,回滬探親時,仍然是躺在父親旁邊的躺椅上悄然入睡。
1996年,我家的老房子拆遷了,父親分了套三樓的一室一廳。搬家時,我和妹妹都說,房間里裝上了空調,房子又小,那對躺椅最好處理了,或者賣給家具收購店。父親一臉的不悅,不容置疑地說:“這躺椅跟了我一輩子,你們誰都不能動,包起來帶走!”
于是,我們只得擦拭干凈,用報紙嚴嚴實實地包裹好隨車拉走。后來,那對躺椅在父親的儲物間一躺就是十幾年。有幾次打掃衛生時,每每提到處理躺椅的事,父親總是板著個臉說:“放那兒,放那兒,礙你們什么事了!”有一次,二呆子碰到我妹妹,問起爸爸的躺椅,聽說還在,就說40塊錢賣給他算了。二呆子做生意發了財,買了三室兩廳的房子,又開起了小車。妹妹把這事告訴父親,父親沒好氣地說:“他的錢就那么值錢?他給我4000塊錢,我都不給他。”
不知道這次父親讓我們擦洗這對躺椅干什么,問他,他揮了揮手:“你們只管搞干凈。”直到我們把兩張躺椅擦洗得光潔如新時,父親才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前些天的一個傍晚,他站在過道的窗前,看見對面一樓的一戶人家,一家3口圍在門前的一張小方桌上吃晚飯,納涼,小女孩趴在媽媽腿上睡著了。他一連觀察了幾天,都是這樣。父親打聽到,他們是來上海打工的安徽人,租來的房子沒有裝空調。父親說,這種大熱天,這對躺椅他們用得著,就送給他們吧!父親讓我們用個妥善的方法送出去,別讓人家為難。
我和妹妹在過道的窗前觀望,正巧看見對面那家女主人出來坐在門前擇菜,我們就一人拿一把躺椅走下樓。垃圾站在住宅樓東頭路邊,離她家很近,我們正好要經過她家門前。快到她家門口的拐角處時,我和妹姝故意停下來歇息了一會兒。這時,女主人抬起頭看了看我們。過了一會兒,我們把那對躺椅靠在了垃圾站的墻角,然后去小區外面的小商店買了些醬油、味精之類的調味品,才回轉家。走到拐角處時,一眼便看見那對躺椅正斜靠在她家門口水池邊的墻上。
父親對我們的做法感到十分滿意,午飯也吃得很開心。吃過飯,他也不留我們,只囑咐我們走時關好煤氣,鎖好門。等我們悄悄收拾妥當離開時,父親已鼾聲大作。我想,這時的父親是不是又像當年躺在他的躺椅上,心滿意足地做著好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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