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高跟鞋上的媽媽,能扛起整個世界。
我從來沒見過媽媽穿其他的鞋子,除了高跟鞋。我的媽媽永遠(yuǎn)只穿高跟鞋。她穿著高跟鞋爬花果山,她穿高跟鞋去海邊。她從山上回來,鞋跟都被磨禿了;她從海邊回來,鞋跟上帶著有海腥味道的沙礫。小時候,我走在媽媽的后面爬樓梯,我伸手拽住媽媽的裙邊。媽媽踩樓梯,永遠(yuǎn)是前腳掌。她的一半鞋子在樓梯的邊緣,高高的鞋跟留在空中。有的時候,我被關(guān)在家里。我孤獨(dú)地聽著每一個人的腳步聲。媽媽回來的聲音,我像一只小狗一樣聽得清:噠噠噠。
我的媽媽是一位普通的工人,一個倉庫保管員,一個只受過初中教育的女人。我媽媽喜歡抽煙,喜歡喝酒,喝紅酒。我媽媽還喜歡《飄》,喜歡《呼嘯山莊》,喜歡外國的香水和電影,我媽媽喜歡絲絨的衣服,亮片的旗袍,羽毛的披肩。我媽媽永遠(yuǎn)都化妝,從清晨五點(diǎn)到晚上十二點(diǎn)。我們沒有見過媽媽沒有化妝的樣子,外人也沒有見過。她高燒到神志昏迷的時候,爸爸帶她去醫(yī)院看病,她燒得從摩托車上摔下來了。就是那一回,媽媽也是化好妝去看病的。同時,穿著高跟鞋。
媽媽非常,非常的勤勞。我的意思是說,她真的很勤勞。我媽媽能干所有的活,她簡直無所不能:她燒了一手好菜,這個中國東北的姑娘在結(jié)婚二十多年里,學(xué)會了一手地道的四川菜。她會織毛衣和毛褲,我十二歲以前的毛衣都是她親手織的。我的棉襖和棉褲是媽媽做的。冬天媽媽會縫被子,歪著身子坐著,陽光下,綢緞上,那些粉紅翠綠的龍鳳泛著溫暖的光。媽媽用牙咬斷線頭。媽媽把雪白的棉絮鋪得平平整整。我的媽媽會打老鼠,會織漁網(wǎng)。我媽媽會泡酸姜,酸辣椒,酸豇豆。媽媽會灌香腸,做臘肉。我媽媽會種地,會喂豬,會打石頭。媽媽的力氣也很大,她年輕的時候能扛一百八十斤的石頭,人稱“鐵姑娘”。我媽媽現(xiàn)在還能扛我。
我的媽媽喜歡跳舞。我八九歲的時候,全國人民都在跳舞。壓抑多年的歌舞天性以及人的熱情,都爆發(fā)出來。那么多的舞會,碰嚓嚓碰碰嚓嚓。不會跳舞的男人,羞澀的,寧可皮鞋都被踩扁了,也要學(xué)會跳舞。我媽媽是跳舞的高手。那時候的男人,都以能跟我媽媽共舞為榮。幼小的我,也被媽媽教會了三步四步。我在舞會里看媽媽跳舞,媽媽穿著魚尾裙,她的小腿筆直,她穿著亮閃閃的衣服,頭發(fā)盤成一個高高的發(fā)髻(我媽媽去學(xué)校里接我的時候,眾女老師圍著她,纏她教大家盤頭),踩著一雙七公分的高跟鞋。
我媽媽是一個熱情開朗、精力充沛的人。她白天八個小時正常時間工作,她干三個保管員也干不過來的活,她年年都是“先進(jìn)生產(chǎn)者”。下班之后,她在我們家的飯館,做她的老板娘,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二點(diǎn)。她杰出的口才以及自來熟的天分,還有那種交際才能,讓我們家的小館子無比火爆。很多食客都是沖著她去的。她嘻嘻哈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踩著高跟鞋走來走去。排場很大的小官員,婚外情的老男女,剛下山的黑道哥們,喝完酒大打出手的年輕人,吃白食的小混混,以及開了包間吸毒的癮君子……媽媽應(yīng)付著形形色色的人,無一例外,都被她安撫得服服帖帖。沒有人不買她的面子——即便是在非典期間,所有的飯店門口,伙計(jì)們都在外頭曬太陽扯閑篇,我們的小館子居然還在盈利!
長大了以后,我也嘗試著穿高跟鞋。只要穿過高跟鞋的人都知道,只要穿上走一個小時的路,腳掌就會火辣辣的痛。媽媽每天都穿著高跟鞋,從早晨七點(diǎn)到晚上十二點(diǎn)。她的工作,不允許她坐下來。為什么媽媽一點(diǎn)也不疼呢?她怎么能那么瀟灑地,搖擺著,走來走去呢?后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媽媽病了的時候,我們都不相信。像媽媽這樣精神頭很足的人,居然病了,怎么會呢?是真的。先是手麻痹,腳麻痹,接著是手臂、肩膀、小腿、大腿。然后是整個下半身。很后來的時候,媽媽告訴我,其實(shí)那個時候,有一次,她上廁所,自己怎么也站不起來了,就在廁所蹲了很久。去看病,去上海最好的醫(yī)院看病。醫(yī)生說,是脊髓狹窄癥,七個年輕的醫(yī)生都主張開刀,成功率卻只有百分之四十。不開刀,病嚴(yán)重下去,隨時都能癱瘓,開刀,如果不小心,也是癱瘓。我媽媽不能再穿高跟鞋了。
媽媽穿著平底鞋,在家里養(yǎng)病。開頭,誰都沒有告訴我。去上海看病,也跟我說是去旅游。我那時候昏天黑地地寫我第一個電視劇,每日只睡三四個小時,每天寫一萬字以上。爸爸從上海打電話來,跟我說:“你來上海,陪我們玩吧!”簡直覺得爸爸發(fā)神經(jīng),忙都忙不來,哪里有那個閑工夫?
后來,我才知道:去上海之前,媽媽把我們所有的四季衣裳洗得干干凈凈,一層層地收好。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齊齊。媽媽給我縫好了被子。她甚至偷偷摸摸地,給我爸爸物色了一個女人:一個三十歲的離了婚的女人。她私下里去看過,覺得模樣好,性格也好。媽媽想著,如果癱瘓了,就不回來了。她不想給我們添麻煩。爸爸的反應(yīng)是大怒,然后大哭。
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媽媽和爸爸從上海回來了。沒有開刀。媽媽說,一個老醫(yī)生說,既然你的病一直沒有讓你癱瘓,大概你的構(gòu)造與眾不同吧?先觀察看看吧!事實(shí)則是,他們倆交了住院費(fèi)的晚上,兩個人像孩子一樣逃回家來了。他們沒有跟我說。媽媽津津樂道,“上海的東西很好吃!你爸爸帶我去東方明珠了,我們在上面吃了點(diǎn)心!我說不好吃,你爸爸立刻說,不好吃?我們換一家!真的就帶我換了一家!哇,你爸爸第一次這么闊……”
春天的時候,媽媽閑待了一個假期,還是閑不住,要求繼續(xù)去上班。單位的一個農(nóng)村孩子,一個臨時工,告訴媽媽一個土方:用一種河邊長的草,一捆一捆地曬干,然后煮雞蛋吃。每天早上連湯帶水吃一碗。不管你們信不信,就吃著這種東西,我媽媽的病似乎好了。她的手腳都不麻了,舉止像過去一樣輕活。隱患當(dāng)然還存在我們心里:我和爸爸都害怕這僅僅是假象,也許某一日,還是會復(fù)發(fā)……但是不管怎么樣,我媽媽現(xiàn)在又穿高跟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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