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直以為他們虧欠了我。可是只有我知道,是我虧欠了他們。如果我早早明白每個父母都是真心愛自己的孩子,我也不會這么多年自己游離在這個家之外。是我用堅硬的外殼拒絕了父親,拒絕了他曾小心翼翼的愛。
1
27歲,我在北京。
母親從西安打來長途。第一次她用幾近乞求的聲音跟我說:梔子,你回一趟家吧。我以為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當我知道只是他想我了,我笑了,那個老頭會想我嗎?從我記事起,他就恨不得早早把我推出這個家門。
我對他積怨已深。
從小,他就一直偏袒弟弟。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永遠是弟弟優先。農村人重男輕女是傳統,雖然弟弟不過是他在一個大雪夜從外村的馬路上抱回的。
他對我不僅僅是忽視,就連我做錯了事情也懶得管教。10歲那年,我和8歲的弟弟因為路上撿到的一個風箏把書記的大胖兒子給揍掉了兩顆門牙。書記老婆拉著滿嘴是血的小胖來我家問罪。他二話不說操起門后的棍子對著弟弟打下去。弟弟哭著問,為什么不打姐姐?他說:你姐是女孩,長大是要嫁出去的人,以后就不算咱家的了。
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涼了。
我倒寧愿他狠狠地揍我一頓,我也不愿意他的嘴里說出那樣傷人的話來。可是,我也終于明白,為什么我在這個家是這么一個待遇和位置,因為我是女孩,將來注定是要嫁出去的。
因為他對我的忽視,更加激勵起我的斗志。
我把所有時間都花費在學習上。從小學到高中,我年年拿獎狀。倒是弟弟連年留級,經常受到父親的責打。我的獎狀很多,可是他從來沒看過一張。高考結束,我收拾行李,從床底下翻出一大摞獎狀,那些泛黃的紙張帶了時光流逝的陳舊痕跡,就像我的整個青春期人生一樣,無人欣賞,無人稱贊。
2
高三那年,班上有個男孩子追我。他往我書桌里塞情書,晚自習在學校門口攔我。其實,我從來不喜歡這個男孩,同窗幾年,我甚至沒仔細看過他長什么樣子。可是這件事情被他知道了,他沒有責罵我。卻在一個晚上將我叫到房間語氣沉重地說:有個親戚在廣州開廠子,你如果沒考上大學,就直接去那里打工吧。
我的氣憤不言而喻。
我還不到17歲,我還沒為未來搏一把。他竟然把我以后的生活都安排好了。高三下學期,我每日活在一種緊張里。我害怕高考失利,我會和同村的女孩一樣去廣州打幾年工,然后尋個農村的人嫁了,之后再做一生一世的農民。
8月,我拿到了一所南方大學的本科錄取通知。接到那個燙金的通知書,我激動得眼淚都掉了下來。可是他一點喜悅都沒有,他只是蹲在院子的臺階上抽了好幾支煙,然后起身出門了。
9月,我揣著8000元錢坐上去杭州的火車。
臨走,母親讓他送我報到,畢竟是女孩第一次出遠門。他說,這么大的孩子了能自己照顧自己了,想當年,我11歲的時候就和祖父闖過山東。一路上我看到眾多由父母陪同的新生,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他是真心不愛我。
當然,我能理解他執意不來送我是怕花錢。來回的硬座票,加上路上伙食的花銷至少得500元。2004年,500元在西北農村不是一筆小錢。可能是他一個月做工的錢,是讀高中的弟弟一年的學費。
可是即便我這樣想,還是對他失望。特別是到了學校,寢室里擠滿了送室友報到的家長和親戚,他們聽說我孤身報到,臉上都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3
大二那年,他在電話里說,你18歲了,應該自立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將不再寄生活費給我。我在校外尋了一份家教的活,平時除了貼補生活,偶爾還能買幾件衣服。身邊許多同學不用打工就能過上奢侈的生活,室友們人手一臺筆記本電腦,我卻還在為買了一個700元的諾基亞而狂喜。
我不和人攀比,可是,我明白,我那貧寒的家庭根本不能提供給我什么,以后的路必須靠自己才能走出。
大學四年,我只回過兩次家。他從沒問過我的畢業去向以及工作。我在心里想,也許他的想法是,把我養大了,畢業了,就再沒他的事情了。
畢業后,我去了北京。
他的電話還會打來,不過更多的是讓我幫親戚的孩子介紹工作。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聽到過他對我的夸獎。即使現在,還認為,當初他一定是不想讓我讀大學的。不然,他不會早早讓人在廣州給我安排好工作,更不會在錄取通知書來時,一臉的愁眉不展。
我對他的怨一直在心里。
可是我會妥善做好他讓我做的每一件事情。幫村長的兒子聯系實習單位,幫大姨的表侄女在一家商場做收銀員,幫高中畢業的表妹找一個打字員的工作。
他第一次關心我的生活,竟然是催促我回家相親。
我握著電話,在心里想,他會給我介紹一個什么樣的對象。他說:對方雖然高中畢業,但是在西安開了兩家餐廳,家境不錯,人也老實。我說:對不起,不適合。
之后,他還給我介紹過公務員、大學教師、加油站老板,甚至他戰友的兒子。每一次,我都以不適合拒絕。終于有一次,他在電話里對著我咆哮了。他罵我:你到底覺得自己有多么好,為什么不回來看看這些對象,也許還真有你適合的。
是的,他給我介紹的那么多男人,我連一個也沒看過。我就是讓他在這種頻頻的拒絕中明白,他的女兒,曾經的我是個高高在上的人,不是那個隨時可以被他拋棄掉的小丫頭。
他說,你都25歲了,再拖,怕以后再不好找對象了。我一下子爆發了。原來,他是怕別人說他閑話,說你有一個25歲還沒出嫁的女兒,丟了他的臉。他竟然也說:是的,每次別人問到你還單著,我就覺得臉上無光。
4
整整兩年,我再沒回家。
我一直奔波著四處采訪,忙碌的工作讓我漸漸忘記內心那個巨大的黑洞。我把自己想成一個沒有根,無父無母的孤兒。我只為自己活,不奢求別人的關愛,更不需要為了別人的面子活著。母親的電話還是頻頻打來。
她一直要求我回去。我在兩個月后回到西安。
到了家,他卻不在。他住院了,患了老年癡呆癥。其實兩年前,他已經有點癥狀,經常突然忘事。我到了醫院,他竟然還記得我,一下子激動地拉起我的手。他叫我:大丫。這是我的小名,從8歲以后,他再也沒叫過。
我回家,他強烈要求出院。
我是在他的書房看到那張中國地圖的。
地圖上許多城市被一一標注出來,有些地方貼了紙條,上面還寫了密密麻麻的字跡。我走近看到那些標志,一條條的信息,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某采訪。大城市,小城市,甚至是偏僻的縣城,全是我做過采訪的地方。整整5年,他用一張地圖記錄了我的人生軌跡。時間、地點、事件,一條條清清楚楚。
我看完,眼圈紅了。
母親說:其實,他很愛你,也許是表達的方式不對。他軍人出身,從來不茍言笑。高三那年,他讓你去廣州打工,不過是為了激勵你好好讀書,怕早戀影響你的學習。你錄取通知書下來,他當晚轉遍全村借了5000元錢。
這么些年,他沒給我打過電話。但是,我知道,我對他的態度也不好。好多次,母親在電話里讓我和他說幾句話,我都說算了。可是每次通話,他都能悉心記錄下我的情況。他一直關注著我、擔心著我。母親還說:2008年汶川大地震,你在四川,好長一段時間電話都不通,他在家里急得嘴都起了皰。
我這才想起來,那個時候很多同事借電話給家人報平安,我卻說:沒人操心我,不打了。可是,我沒想到他也在為我擔心。
我在家呆了整整半個月。
每天陪他養花、下棋。他的神志還不太清,但是還認得我,卻再沒曾經的嚴肅和苛刻。
回到北京,我每個星期給家里打兩個電話。他在電話里叫我:大丫。母親說:鈴聲一響,他就會跑過去搶電話。母親還說:沒想到他糊涂了,你們父女才開始溫馨起來。
掛了電話,我的淚落了下來。
母親一直以為他們虧欠了我。可是只有我知道,是我虧欠了他們。如果我早早明白每個父母都是真心愛自己的孩子,我也不會這么多年將自己游離在這個家之外。是我用堅硬的外殼拒絕了父親,拒絕了他曾小心翼翼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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