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略顯擁擠的老式小屋里,他坐在床沿,妻子倚靠在床頭在看丈夫編匯的照相冊,這里面有丈夫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期間和衛(wèi)生隊救過的戰(zhàn)士的合照,有整個建設(shè)大西北隊伍的集體照,甚至還有他和朝鮮姑娘的合照,卻唯獨沒有他和妻子的合照。但是妻子仍然看得有滋有味,還要丈夫給她詳細講述這本名為《我走過的路》的照相冊。
“我虧欠了你30年,我真是對不起你啊。”翻看著照相冊的黃浩哉,摩挲著妻子的手,眼眶有點濕潤。這是一對攜手走過50多年的老夫妻,在他們結(jié)婚的50多年中,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經(jīng)歷了長達8年的分居,甚至經(jīng)歷過很長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生活。在結(jié)婚30年后,這對夫妻才真正讓牽著的手連到了心上。
首次牽手正是分別時
他們的故事還要從1950年的一紙婚約說起。當(dāng)時,年僅18歲的黃浩哉還在藥房里做學(xué)徒。黃浩哉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很困難,他的父親以前是做玉匠生意的,但在戰(zhàn)亂年代,父親的生意根本無法糊口。黃浩哉的母親只能到菜市場靠賣魚蝦,維持一家生計。
黃浩哉共有3個兄弟姐妹,哥哥是半個聾啞人。這年,黃浩哉的哥哥娶了妻子,弟弟妹妹也相繼上了高中,家里的經(jīng)濟更緊張了。于是,母親便想著去鄉(xiāng)下找個幫手,幫她剝蝦、賣魚。
在浙江的鄉(xiāng)下老家,黃浩哉的母親找到了朱水琴。當(dāng)時20歲的朱水琴大字也不識幾個,父母在戰(zhàn)亂中都死了,全家只剩下她一個孤苦伶仃。可能是家庭的原因,朱水琴有些內(nèi)向不太愛說話,但手腳勤快。黃母盤算著,將朱水琴許配給老二,能解決老二的婚事,家里不僅多了個幫手,連“人工費”都能省下了。
母親沒有跟家里商量,便把朱水琴帶到了家里。可這個提議遭到了黃浩哉的強烈反對:“我跟這小姑娘認(rèn)都不認(rèn)識,再說我還比她小兩歲,這婚結(jié)得太莫名其妙了!”雖然只是在藥房里當(dāng)學(xué)徒,但黃浩哉好歹是念了初中的人,他無法想象,自己和一個不識字的姑娘會有什么共同語言。他認(rèn)為,母親這樣做,既沒有考慮到他的感受,也等于是把朱水琴當(dāng)成了免費勞動力,對她很不公平。
“我可是跟小姑娘的老家都說好了,你現(xiàn)在說不要她,你讓她回去怎么見人。”母親拿出了殺手锏,用她的話說,人,我是帶回來了,你不要她可就是毀了小姑娘的一生。要知道,在當(dāng)時的鄉(xiāng)下,被夫家退回來的姑娘是要一輩子被看不起的。在父母的軟硬兼施下,黃浩哉終于服了軟。
1950年年末,黃浩哉和朱水琴在親友的見證下,成為了夫妻。兩人的婚房只是家中重新搭起的一間不到5平方米,站在里面連頭都抬不起來的閣樓,兩人的“婚禮”也只是草草地請了一頓飯,連結(jié)婚照都沒有拍,甚至連結(jié)婚證書都沒有領(lǐng)。
朱水琴沒有什么文化,加上性格內(nèi)向,讓黃浩哉覺得,這個大字都不識幾個的妻子,和18歲正充滿著理想抱負(fù)的他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黃浩哉甚至打心眼里,有點看不起她。于是,這對夫妻成了名副其實的“同屋陌生人”。黃浩哉每天拼命加班,熬到很晚才愿意回家。師傅為了獎勵這個勤奮的學(xué)徒,將他推薦到鐵路局衛(wèi)生部工作。當(dāng)時,在同事之中,黃浩哉的勤奮是出了名的,可又有誰知道,勤奮的背后有著一份他不想回家的私心。
1951年,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征兵的消息傳到了上海,黃浩哉憑著一股熱血,瞞著家里報了名。對于他來說,在別人眼里危險重重的戰(zhàn)爭,卻成了名副其實的解脫。一來,他能離開這段沒有愛情,沒有共同語言的婚姻,另一方面,他正想闖出一番事業(yè)。
1952年初,黃浩哉加入了中國人民志愿軍衛(wèi)生隊。在臨走之前的那天,他才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父母和妻子。雖然萬分不舍,可兒子的先斬后奏和去意已決,讓父母親都無可奈何。“你,要去當(dāng)兵了?”那天晚上,平時不聲不響的朱水琴終于忍不住問他。“嗯。”黃浩哉也不知該用什么話去回答,只得裝著困蒙頭就睡。
第二天,父母和朱水琴來到車站為黃浩哉送別。“兒子啊,媽舍不得你。”母親哭成了個淚人。“你……一定要保重。”朱水琴第一次,主動地拉住了黃浩哉,水靈靈的眼睛中閃動著淚光,“我……我會和爸媽一起……等你回來。”說到這,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我,我對不起你。”黃浩哉握著這只溫暖的手,面對著她的淚眼,也忍不住哽咽了起來。
握著她的手,他感到無比內(nèi)疚
離開了這個家,黃浩哉就像飛上了天的風(fēng)箏,得到了解脫。在朝鮮的日子里,衛(wèi)生隊雖然沒有在戰(zhàn)爭的第一線,但每天面臨的卻都是血雨腥風(fēng),可在黃浩哉心底,這段驚心動魄的生活正好沖淡了他對家中平淡生活的懷念。
每月一次郵差送信的時候,別的戰(zhàn)士都是盼長了脖子等郵差,只有黃浩哉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和家里幾乎失去了聯(lián)系。由于父母都不識幾個大字,每次家里的來信都是寥寥數(shù)語,最多說到“身體好不好”。唯有兩次收到朱水琴的親筆信,雖然妻子用白字連篇的話語想對他說點什么,可無奈讓黃浩哉看得云里霧里,更不用說能有什么夫妻間的情話可傳遞了。
家在黃浩哉眼中,成了牽絆而不是牽掛。在朝鮮的日子里,他不但自告奮勇參加了好幾次戰(zhàn)隊護送任務(wù),還自學(xué)朝鮮語、參加文工團、學(xué)唱歌跳舞,日子過得艱苦而充實。
1954年初,抗美援朝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黃浩哉回到了家。再次面對這個妻子,他甚至覺得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平淡的生活讓他無法適應(yīng),于是休息不到兩個月,黃浩哉忍不住又報名參加了寶成鐵路的修建,來到了西寧鐵通市第六工程局,參與開發(fā)大西北。在別人眼中看來,作為抗美援朝回來的英雄,黃浩哉在家能享受到的待遇已經(jīng)不錯了,實在用不著再去大西北過苦日子。可黃浩哉自己知道,他要脫離這種乏味而又沒有激情的生活,唯一的辦法就是再次離家出走。
他這一走,又是長長的6年。在這漫長的6年分居中,黃浩哉每年最多也就回家探兩次親,每次也待不到一個禮拜。朱水琴在此期間,為他生下了兩兒一女,可每次生孩子,黃浩哉都不在她身邊。那時,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越來越差。黃浩哉的大嫂患上了心臟病,根本無法工作,父母也逐漸年邁,整個家庭的收入只能靠大哥微薄的工資和朱水琴每天販賣魚蝦所得維持。每次生完孩子,朱水琴根本沒有坐月子的空隙,一生完孩子就又要去賺錢。
1958年冬天,黃浩哉回家探親,發(fā)現(xiàn)朱水琴剛生完了女兒。而和上兩次生完孩子完全不同,朱水琴這次像得了一場大病似的,幾乎不能動彈,只能躺在家里休息。“我對不起你們呀,弟媳婦這次差點沒了命。”大嫂愧疚地告訴黃浩哉。原來,這次朱水琴突然半夜里早產(chǎn),大嫂本來是要送她去醫(yī)院的,可誰知送到半路,大嫂的心臟病又犯了,需要吃藥,只能將朱水琴托付給了一個騎車經(jīng)過的路人,自己回家吃藥。那個路人是要趕早班火車出差的,送到了半路趕不及,竟把朱水琴丟在了路邊。要知道,那可是寒冬臘月的時節(jié),又是凌晨最冷的時候,朱水琴頂著個肚子,遭受著寒風(fēng),一急羊水都破了,血一直流到地上,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幸好,最終有個好心的三輪車夫救了她,把她送到了醫(yī)院。到醫(yī)院時,朱水琴已經(jīng)因為失血過多,暈厥了過去。這次死里逃生的生產(chǎn),讓朱水琴一下子病倒了。
看著躺在床上幾乎奄奄一息的妻子,黃浩哉突然發(fā)現(xiàn),朱水琴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8年前,還有著一雙水靈眼睛的她,如今眼圈周圍黑黑的,眼神也失去了光彩,一點都不像20多歲的人;曾經(jīng)靈巧的雙手上布滿青筋,手指上的老繭一層又一層。雖然自己在外漂泊,每天過著艱苦奮斗的日子,可留守在家的她,所度過的8年何嘗不是一樣艱難呢?一股疼惜之情突然涌上了黃浩哉的心頭,他捧起朱水琴的手:“真是辛苦你了。”“我……你什么時候能回來呢?”第一次感受到丈夫的憐惜,朱水琴已經(jīng)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只是輕聲地啜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