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雨煙朦朦的黃昏,梔子花的清香散在淡淡的霧氣里。
凡逸的車停到巷口,有十幾年了吧?故地重游,凡逸已非當年不諳世事的少年,幾多的滄桑鑄造了他的成功,卻扼制不了他體內惡性細胞的裂變。面對這片即將消失的老宅,他有一種心隨雁飛滅的無奈;凡逸嘆口氣,舉步走向老巷深處,人去樓空,經他救助得以繁華的那株梔子樹,熏香了整條巷子,陪伴了他寂寞的童年,而今是否依舊?
一 花開正濃為誰香
花開正濃。螺旋形花蕾層層疊疊扭著綠色的條紋綴滿枝頭,更有那半閉半開的,仿佛得遇故人盈盈欲語。有一根粗壯的枝桿,被誰惡意地削去一塊樹皮,傷口處積著濃濃的樹液,是樹的血呢還是她的淚?
凡逸皺著眉頭蹲下身,抓把泥土抹到傷痕上,用著給傷者敷止痛藥的輕柔。忽聽得一聲呻吟,細細輕輕隱隱約約的。凡逸嚇了一跳,是花神活了么?
花樹濃蔭后面的青石上,坐著一位白衣的女孩。撫著傷痛的腳踝,杏眼含星。“你是天上掉下來還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凡逸掩不住驚訝地問。女孩嬌語帶俏回道:“我本來就坐在這的,你的眼里只有花,哪里看得見我?”
凡逸看那個女孩,衣服上沾了些許的雨絲,潤潤的象是滋進雨水的花瓣,纖纖凌凌弱不禁風。皮膚是梔子花瓣那種近乎透明的象牙白,彈指可破。一肩長長的黑發,黑到極致簡直是綠油油。誰令天生出這般惹人憐愛的女孩!凡逸問:“天晚了,你不回家?”
女孩輕嘆一聲道:“我一個人從那么遠的地方回來,想在拆遷前再看看這棵花樹,不知用什么方法可以救她?不想崴傷了腳,現在的我能到哪去呢?”
難怪有些眼熟,原來曾在這住過的。凡逸想著便道:“不如去我家?花樹做證,我是好人。”女孩笑了:“好啊,我一直就在等著你呢!”
“等我?你知道我會來?”凡逸覺得這話蹊蹺,隨口問出。“因為你來了,所以等的就是你呀!”女孩理所當然地回答。“也是,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眨眨眼,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就象那白的花和綠的葉那樣的分明。她指著花樹說:“憑花相逢,你就叫我梔兒吧?”
凡逸看她的裸露的小腿被蹭去了大片的皮膚,血珠密集,腳踝處高高腫起顏色青紫。因而順手抱起她,梔兒那么自然地靠在他的懷里。兩個未曾謀面的人,倒象是熟識了幾十年認識了幾百年。梔兒體態輕柔幾乎沒有份量。凡逸覺得自己抱著的不是一個女孩,而是一枝梔子花。不覺就笑了,說:“梔兒,你這么的瘦俏,可以象飛燕一樣做掌上舞了。”梔兒淺聲笑道:“這有何難?我還可以做風中舞呢!”
回到家,凡逸放梔兒在沙發上,自己忙著去找止血止痛的藥,忙著給梔兒上藥包扎。然后端來一盆淡淡鹽水,放在梔兒面前,幫她燙腳。梔兒的腳細嫩的,腳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如葉的脈絡那樣清晰。腳底的皮膚是從來沒走過路那般光潔。圓潤的腳趾擠在一塊,如同要竊竊私語般調皮可愛。
凡逸為自己的比喻偷偷地笑了,連忙打岔說:“梔兒,你為什么是這么的蒼白?你血管里流淌的血是白色的嗎?” “血倒是紅色的,但是它們少的不夠唯持我的生命。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回去的。”凡逸望著她,望著她的眼睛說:“梔兒,讓我陪著你,一直陪著你到我們一起回去?”梔兒脈脈地望著他,幽幽嘆息:“只怕我沒有這個福份的。”
梔兒收拾屋子,給凡逸做可口的飯菜。凡逸幾乎推掉所有的應酬,下了班就急著往家里趕,家不僅是家,更是一種吸引。也難怪,梔兒做的飯就是好吃,她做的飯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怎么說呢,每一道菜好象都有梔子花的清香。
吃飯的時候,凡逸不再盡意地喝那些烈性的酒。因為梔兒聞不慣那些酒味。他只喝梔兒為他泡的一種沒有名字的酒,那酒里當然的也是淡淡的梔子香。梔兒自己從來不喝,也不喝任何一種或酸或甜的飲料,她只喝一種東西,就是那種清清純純的山泉水。每天要喝好多,似乎這就可以當做飯吃當做營養來吸收。她總是說:真好,有我家鄉水的味道。
喝再多的山泉水也阻止不了梔兒日益的消瘦和蒼白。凡逸忘了自己有多少天沒有撕心裂骨的痛過,他的心思全在梔兒身上。梔子花快要開過了,他怎么覺得梔兒會象花期一樣的消失呢?“梔兒你為何這般的嬌弱,教人生怕一不小心便會碰傷了你?”梔兒苦笑著:“傻凡逸,該碎的遲早都是要碎的,哪里會有不敗的花?”凡逸抱她入懷,他不知道怎么才可以留住她?把她捧到手心行嗎?把她渥到胸口行嗎?
梔兒嬌弱無力地偎在凡逸懷里,凡逸小心翼翼地吻她,唯恐自己氣息太重吹散了她。他的唇附在她的耳邊,輾轉輾轉:梔兒?梔兒?蠟燭的紅光映著梔兒蒼白嬌柔的臉,如同一枝搖曳在夕陽里的梔子花。梔兒長裙零亂,大紅的肚兜盛開在她素潔的身體上,嬌艷嫵媚。她說:“拼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有何不可?”
二 花謝花飛為誰凋
清晨醒來,梔兒蜷在凡逸的懷里,說:“凡逸,你知道絳珠草和神瑛侍者的故事嗎?絳珠草受的是甘露之恩,還的是淚盡之情。梔兒受的同是甘露之恩,還的卻是換命之情啊。今天,你便送我回家吧!”
“你的家?”凡逸從來沒有想過梔兒也是有家的,他以為梔兒只是來陪他到老。梔兒說:“你先把我送到那棵梔子花那,我想最后看她一眼。”
又到那片老宅。寒鴉凄切。凡逸依然抱著梔兒,一步步走近那株梔子樹。花早已開敗,枝葉零亂萎黃。看懷中的梔兒,微微一笑氣若游絲:“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相思了無益,休負俏年華!”語畢,那棵梔子樹轟然倒地,懷中的梔兒香魂離竅清淚猶濕。
但聞清香襲人,是那種甜甜的梔子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