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在夢里見到老爸,他在夜里活過來了,在不同的地方出現,跟我說各種各樣的話。其實我頗覺奇怪,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說法,我并沒有刻意追懷,為何每每夢到他?唯一的解釋或許是,他埋了一些東西在我身上。
老爸當年沒想到,自己的病來得那么突然、迅猛。那時我正讀高三。在醫院逃出鬼門關之后,心有余悸的他,像站在懸在半空的繩索上,開始小心翼翼地生活。每逢節日,虔誠地焚香拜神。問醫之余,也問鬼神。
通靈的神人說,自從搬到鎮上后,我們再沒回鄉下的舊屋住過,多年前死去的爺爺很生氣,覺得老爸忘祖,于是降這個災難懲罰一下他。春節時,我們一家人回鄉下住了幾天。在極度無助的時候,抓住這根虛妄的稻草,于是大家都稍微心安了。
在家休養,老爸每天準時吃一大堆藥來控制病情。黑乎乎的藥丸占滿了整個茶幾,他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然后灌水吞咽,緩一下,再重復這樣的動作。藥終于吞完了,他尷尬地對我笑了一下,說醫生開了這么多藥,不知道有沒有用。
夏天的每個清晨——像他健康時開摩托出去載客拼命賺錢養家那么早,他騎著我小學時那輛很小的自行車出去,騎幾圈后回來,神清氣爽地說,覺得身體慢慢恢復了。每隔幾天,他就自己坐公交車到市區,去醫院復查,拿回一堆藥,再買些補品燉著吃——一絲不茍地遵照任何對活命有益的指示去做。
然而到了冬天,天氣變冷,他的病情開始反復,經常要去住院打吊針。他因身體虛弱而焦慮不堪,像小孩一樣埋怨我媽:倒的湯那么熱,怎么喝啊。他對親戚說,電臺里經常說有治肝病的藥呢。終于忍不住叫舅舅去打聽,電臺的主持人卻私下里告訴他,那是騙人的。他躺在病床上,小心翼翼地跟同族兄弟說,聽說深圳有一種針直接打到肝里,效果很好。兄弟們搖了搖頭,說這病得慢慢養,不可能那么快見效……顯然,他失望了。
頻繁的住院,折磨著所有人。每次他都說,再住這一次,以后就不用住院了。他不愿正在復讀的我去醫院看他或照顧他,說念書重要。其實他是擔心兒子會對自己的病厭煩。他生怕別人已經對他的病失去信心。其實身邊很多人都已經不相信他會好起來。
有一次,他在家發了瘋似地翻箱倒柜,說自己的藥不知放哪里了,他要吃藥,病才會好。我媽下班回來,家里到處都是撕碎的紙片。他一定是恐懼極了。
事情總是這樣悲哀,健康的人往往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即將墜入死亡深淵的人,無論如何卑微地努力,也得不到命運的垂青。最后,還是失敗了,他靜靜地躺在床上,襪子在腳趾那兒開了個洞,小腳趾劇烈地往內扭著。進入焚化爐,他的恐懼和災難終于煙消云散了。
后來,我在清理遺物時發現,他把家里的房產證抵押了,以便一個朋友能在信用社借到錢。但錢一直沒還清,信用社都要上門收房了,他一直東拼西湊,為朋友填窟窿。他瞞著我們,怕我們埋怨。
他的心里裝了這么多東西,會不會很孤獨?
若干年后想起這些事,很難過。如果是現在的我,應該能幫他舒緩情緒,但當年我什么也不懂。
懦弱、恐慌,他就是我從小心目中偉岸的父親么?當年,我甚至殘忍地埋怨,一個男人在家庭最需要他的時候離去,不仗義。他的離去直接造成我媽的艱辛勞碌,而他兒子本該得到眷顧,最后變成了辛苦行走。有幾年時間,我一直覺得這是他對我的嚴重傷害。
當我年歲漸長,慢慢對這些糾結坦然起來。我沒得到受他照顧的福氣,對他來說,何嘗不是。他那短短的人生一直都在操勞養家,連對我的人生道路虛張聲勢地指指點點的機會都沒撈著。他從來沒能好好去旅游過一次,看看這個世界……所有所有,都是這個男人福氣的缺失。我不能因為他是我老爸,就要求平凡普通的他,英勇地把死亡看得云淡風輕,以符合我所認為的高大形象。在他的恐懼里,也包含著對自己離去后妻兒艱難生活的擔憂。
現在,他已經離開11年了。我也到了30歲的年紀。如果再在夢里見到他,我會跟他好好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