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時云十八歲,是風流少爺銀翅的跟班。
春天的一個黃昏,含著沙棗花香味的空氣有點兒沉悶,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剛吃過晚飯的銀翅少爺背著手在院子里散步,時云隨在他的身側。
時云有一雙聰明的善解人意的眼睛,眉毛很淡,卻有一張肉嫩嫩的圓圓的臉,白里透紅。小鼻子,小嘴巴。嘴唇很厚,象兩片怒放的紅潤的花瓣,突出在下頜上。這張面孔,有點滑稽,卻顯得可愛。如花一樣怒放的小嘴巴,在需要的時候,會唱出一些時令小曲,和當地流行的花兒少年之類的民歌小調,使人解悶開顏。他唱歌的聲音柔和,圓潤而又清脆,在當地小有名氣。那還是三年前的夏季,一天,銀翅少爺陪他娘到蒼梧山潔秀寺拜佛,回來的路上,走在一條樹木蔥蘢的峽谷里,恰遇時云。時云當時站在山路邊一塊突兀的巨石上忘情地唱歌,歌喉清亮婉潤,美妙動聽,經了對面青色山崖的震蕩回環,有一種空靈玄妙的效果。銀翅和他娘一行人不覺駐足聽了起來。時云的歌聲,一會兒如高山清流,帶著陽光明亮的閃爍,充滿激情地沖流而下,高高地飛落到山下深深的石潭里,激起陣陣喧嘩;一會兒又如美人手持盛滿金色香檳酒液的水晶杯,輕輕搖晃,讓碎冰塊撞擊酒杯時發出的那種醉人的叮當聲。一曲終了,唱歌的人和聽歌的人都靜靜地停在原地,都沒有動,陶醉在歌聲帶來的某種美妙的境界里。待到銀翅驚醒,想要和那唱歌的少年認識一下,談幾句話的時候,發現巨石頂上唱歌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走了。青山緑水間站在光潤圓潔的巨石頂上臨風唱歌的時云給了銀翅少爺很深的印象。哎呀!妙人兒!妙人兒呀!他站在巨石下望著已無人影的大石頭的頂端以拳擊掌,連連贊嘆著。他太喜歡時云了。后來,經多方打聽,四處探問,銀翅找到了時云和時云的家。對時云的父親提出了要時云做自己跟班的要求,老頭子卻不怎么愿意。說時云小,怕伺候不了少爺啦,說時云不懂事,怕耽誤了少爺的好事啦等等。銀翅少爺實在喜歡時云,就請時云的舅舅出面做說客,自己又跑了幾趟,許以高酬,軟磨硬纏,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將時云弄來家中,跟了自己。自此以后,時云就陪銀翅少爺飲酒閑游,會友獵艷,常以妙曲助興,深得銀翅少爺的歡心。
自從時云做了銀翅少爺的跟班以后,銀翅少爺常有一種慶幸感,不久,這種慶幸感便得到了證實:銀翅少爺確實找到了一位出類拔萃的跟班。一日,銀翅帶著時云出門訪友,主仆二人騎著馬,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經過一條陡峭的峽谷時,突然一聲呼嘯,從峽谷兩邊茂密的叢林里跳出五六個舞刀弄槍的強盜,從前后兩邊堵住了他們的去路。一個黑衣勁裝的虬髯大漢挺立在銀翅馬前,一手拖抓著一把寒光閃閃的九環大刀,一手卡腰,用低沉兇狠的聲音對銀翅說話:“留下錢馬!趕緊滾蛋!”銀翅少爺心中一驚,腿簌簌的抖了起來。從攔路強盜的形貌判斷,他知道他們主仆二人遇上了這一帶最兇狠貪婪的強盜馮大刀。傳言這馮大刀不僅出手狠辣,說一不二,遇上長相風流俊俏的男人,總喜歡在風流男人的臉上用他手中的大刀給留下點深刻的記號。重則削去鼻子,挖取一只眼睛;輕則割下耳朵,在臉上留下兩道難看的刀痕。銀翅少爺不幸是一位公認的風流標致的人兒。平日,他常為自己有一副英俊漂亮的面孔而沾沾自喜,此時,他恨不得自己是一個其丑無比的男人。驚怕之下,他不由得舉起一條手臂擋在面前,一手將栓在褲腰帶上裝著三十塊銀元的錢囊揪下丟在馬前,隨即跳下馬去。就在他戰戰兢兢的將要經過馮大刀身側的時候,就聽馮大刀用戲謔的聲音對他說,少爺,干什么?害羞呀!放下手來,讓大爺我看看你是誰呀!銀翅聽到馮大刀這樣說,嚇得魂飛魄散,腿一軟就跪在了碎石路面上,求告起來:“好漢爺爺啊!錢馬你都拿去,要嫌少的話,明日我派人再給你送來一百塊大洋,求你放過我吧!”馮大刀看著流淚哀求的銀翅少爺,哈哈哈哈地一陣狂笑,說,果然是一個小白臉呀,你知道嗎?老子最見不得你這樣的小白臉。二十年前,就是你這樣的小白臉拐跑了老子的女人,害得老子成了光棍!馮大刀一把揪住了銀翅的衣領,一手舉起了那把寒光閃閃的九環大刀。只聽蒼啷啷一陣刀環振動的聲音,銀翅將眼一閉,腦子里一個聲音絕望地叫道,完了!這輩子完了!忽然感覺面目上一涼,同時聽到馮大刀哎呀一聲,抓著他衣領的那只大手也同時松開了。銀翅睜開眼睛一看,看到圍堵他們的六個強盜全都倒在地上翻滾呼疼,捂著額頭的手指縫里漏出血來。一陣馬蹄聲響,他騎的那匹馬已來到了他的跟前,時云的聲音從他的頭頂上傳來,少爺,快騎馬呀!也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力量,銀翅一個蹦子就騎到了馬鞍上,揮鞭在峽谷里狂奔起來······
一路奔出有十幾里路遠,驚魂甫定,銀翅覺得安全了,才慢慢停下馬來。想起時云,回身一看,時云就在他身后不遠處,騎著馬,氣定神閑地走著。見他停下來,時云催馬緊走幾步,來到他的跟前,將一個沉甸甸的暗灰色錦囊交到他手里。說少爺,給!你的錢囊。銀翅接過錢囊,心里百感交集,不由地流下了眼淚。對時云說,真想不到,你還會武藝!是你在緊要關頭救了我呀!說著,滾下馬來就跪倒在時云的馬前。時云見狀,也慌忙跳下馬來,從地上扶起云翅少爺,說少爺,您這是干嘛呀!我會點三腳貓的功夫,保護您是我的本分啊。只是,我會武藝的事情,您可千萬別向外透露呀!這樣,我在關鍵時侯才能更有效的保護您。
銀翅點頭答應了時云,感動之余,他對時云說,時云啊,以后我們就兄弟相稱吧!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關于這件事,我會好好感謝你的。
這怎么行?這不合適!時云推辭著。
但銀翅不管這些,在人前他們是主仆,在人后,銀翅就管時云叫賢弟了
這件事后,銀翅有很長時間沒有出過門。他問時云,是用什么手法將六個強盜同時打翻在地的?時云回答說:分花五只手。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銀翅少爺讓時云表演了他的“ 分花五只手”。只見時云站在院子里,兩手在腰間一探,(時云的身腰兩側,各暗 掛兩個鹿皮小袋,里面是蠶豆大的小石子。)左右手以極快的速度向前后兩個方向倏忽一遞,空氣里傳出石子破空而飛的嘶嘶聲,放在他前后五丈之遠的七八個壇子應聲而碎。動作的快、準、猛、狠都令人驚嘆。以后出游,銀翅少爺幾乎離不開時云了。
更令銀翅驚嘆的是:時云居然彈得一手好古琴。那是八月中秋之夜,銀翅和家人吃過團圓飯,獨在中庭閑步。看著一輪明月高掛中天,照得幾片薄云如透明的青白玉片。院子里幾株梨杏樹在月光下婆娑有致,明暗含韻,微風過處,樹葉颯颯有聲,好一幅流韻幽靜的怡人景色。銀翅自覺心中明凈一片,仿佛被月光洗過一樣。于是吩咐讓人在后花園芳草亭擺下琴臺,焚香侍候。他洗手換了衣服,端正衣冠,便攜家中祖傳的一張七弦古琴擺在亭中的琴臺上。自己端坐于琴臺之后,讓時云隨在身側。銀翅少爺凝神靜氣,想要操一曲古韻來抒發胸懷。只是銀翅琴技生疏,指法僵硬,古琴錚錚淙淙的一陣亂響,實在算不上一支曲子。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將兩手在琴臺上輕拍,起身到園中漫步。銀翅在一叢浴月的菊花前徘徊,從各個角度反復欣賞月下菊花披霜的麗姿。這時古琴聲響起,象清泉在白石上流過,又似微風在林梢上刮過。銀翅的眼前幻化出一片月光下的林間湖水,湖面上瑩光點點,波濤柔動。輕微的喧嘩聲如同一個人安靜跳動的心臟。古琴悠遠蒼邁的韻侓,將操琴者高潔雅美的情緒渲染的恰到好處。月光下的菊叢也似得到了某種感應,花朵枝葉微微的抖動起來。銀翅站在菊花前癡癡地聽著。一曲終了,他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地念叨著,老天!你給我送來的是怎樣高妙的一個人哪!這個人,絕不能以跟班視之!絕不能以跟班視之!
雖然銀翅少爺以這樣的心態平等地對待時云,時云卻堅守著自己的本分,仍然以跟班的身份為銀翅少爺提供極周到的服務。這就令銀翅少爺對他更是高看一籌了。
這天黃昏,銀翅少爺有點兒煩悶,覺得無聊。他想不出還能去哪里才能尋出點樂趣來。夕陽的紅艷和西邊天空云霞的絢麗都不能令他開顏。他皺著眉頭,背著手慢慢地在院子里的青石板地上踱著。少奶奶扶著丫鬟翠云,站在堂屋門口望著他們。這時,忽聽哐哐幾聲,有人拍響了院門。
去看看。銀翅少爺站在一株滿枝繁花的杏樹前,頭也不回的對時云說。時云過去打開院門,一看,認得敲門者是大景鎮賀府的仆人,專程送一份信來。時云接過信 ,拿來交給銀翅少爺。
是賀府的,少爺。他說。
銀翅點點頭,沒有做聲。他抽出信紙看了起來。信是賀府三公子的一封邀約信。信中說,前幾天他家的長工在后院挖移一叢冬青樹時,發現樹底下埋著的一塊青色石板。石板下面磚砌的方窖里,放著他家老太爺不知藏于何年何月的兩壇酒。壇色古雅,封裹壇口的紅綢布已經朽爛,但泥封完好。隱約透出的一股酒香,芬芳清幽,沁人心脾。不知是何美酒,自以為珍貴,不敢私享,故特請善于品酒的銀翅少爺前來一會,共同品嘗賞玩。到時,將特備家宴一待云云。
看到這里,一絲笑意浮上了銀翅少爺的嘴角,微皺的眉頭也已經舒展了。眼前浮現的,不僅僅是賀府的美酒佳肴,還有賀府三少奶奶秋波柔媚的雙眼和嬌艷欲滴的紅唇,那雙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也似乎被他握在掌中輕輕地揉搓······
啊,時云,給來人多給賞錢,說我明天一定赴約,不負三公子一片美意。
是!少爺。
第二天,主仆二人騎馬如約來到賀府,受到賀府的熱情接待。同時應邀前來欣賞窖藏美酒的還有皮鎮的程公子,戲水村的王掌柜,三麻莊的張四少爺等幾人。大家相互抱拳寒暄問好,在賀府三公子的禮讓下,同到堂屋客廳落座。那兩壇酒,果然擺在靠墻的一張漆得烏光發亮的桌子上,下襯紅絲絨墊子,顯得古拙撲雅,土色土香。于是,眾人的話題便自然集中到那兩壇酒上。
銀翅少爺問賀三公子,貴府的冬青藏酒,就是那兩壇嗎?
是的,請諸位就近看看。請!賀三公子伸手示意。
于是大家起身,圍著那兩壇酒,嘖嘖稱慕。皮鎮的程公子伸出被煙熏黃的兩根細長的手指,輕叩酒壇,壇身發出短促的清越之音。
壇高約一尺,呈姜黃色,壇身暗塑龍鳳圖案。壇圍最大處有九寸,壇口不大,約一寸半,被赭紅色的膠泥封堵。容量約在九斤以上。
恭賀三公子,得此多年窖藏美酒,足兆貴府家道興盛!銀翅少爺在仔細欣賞了酒壇后,握住身邊賀三公子的手,搖著,同時說。這天他穿一件銀灰色的蜀綢長衫,著黑皮鞋,精心梳理過的頭發烏黑發亮,一雙很有神采的眼睛露出真誠,望著三公子。顯得英俊、瀟灑而又隨和。
多承美言,謝謝。銀翅少爺,你大概已初步斷定壇內所裝是什么酒了。賀三公子抽回自己的手,看到銀翅笑著慢慢搖頭,于是轉身對大家說,請諸位不吝賜教。
一時大家議論紛紛。
酒香透壇,說明此酒非一般凡品。但到底是什么名酒,還不能一時斷定。銀翅少爺沉吟著。
皮鎮的程公子想了一會兒說,酒味清幽,沁人心脾,有點汾酒的味道。
不錯,但清幽里夾帶一絲滑郁,聞之令人心醉,必是五糧液。三麻莊的張四少爺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說不定,是隴南汪家醇,不也透著些甘鮮醇厚之味嗎?戲水村的王掌柜歪頭聽大家的議論,最后也道出了自己的見解。
這時,三少奶奶領著丫鬟仆婦,手托香茗,進客廳給客人獻茶。眾人落座,聽三少奶奶鶯聲嬌語:“諸位貴客遠道甘冒風寒光臨寒舍,給寒舍添光不少,奴家這里有禮了。”說罷,深深的一個萬福,媚眼一掃銀翅少爺,暗暗停住,淺淺一笑。頓使銀翅少爺半身酥麻,不覺心旗有點兒飄搖,看著三少奶奶款款扭腰,輕舉蓮步,出了客廳門。耳邊傳來三公子的聲音,請諸位用茶,他這才慢慢端起了茶杯,用杯蓋輕撥茶湯面上漂浮的茶葉,輕啜一口下去。
喝著茶,隨意用了些點心,閑談一陣,大家感覺到平靜和快樂。這時,進來幾個丫鬟將各人小幾上的茶杯等物撤了下去,又換上一杯新的茶來,并在每人眼前擺上一只小巧的銀質酒杯。大家知道,這是要品酒了。
一會兒,進來兩個著紅衫的丫鬟,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鋪上了一塊紫紅的羊毛厚氈。賀三公子輕聲吩咐,喊賀春兒來,開壇倒酒。隨后,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健壯小廝走了進來,向坐在椅子上的眾人躬身行禮,然后小心地從桌上抱起一個酒壇,放在地上的紅氈上。他單腿跪在壇旁,輕輕拍碎泥封,將其清理干凈了,露出塞在壇口的木塞。只見他左手按牢壇身,伸出右手,“嘭”的一聲,拔出木塞來。一股濃郁芳冽的酒味頓時撲鼻而來,眾人不覺“啊!”的一聲,看著小廝抱起酒壇,將壇里的酒傾進桌上的銀酒壺里,并在各人的杯子里斟滿了酒,然后退了出去。
請諸位用茶漱口,細品此酒。賀三公子端起茶杯說,請!
銀翅端起茶杯,喝下去兩口茶,然后仔細地看著盛在銀杯里的酒。酒液清純,不染一點雜色。他端起酒杯,略微搖晃了一下,杯中的酒似乎略顯沾滯。接著舉起杯子送到口邊,呷了一小口,讓酒液慢慢地流過舌面,咽了下去。他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細細地回味起來。
酒液入口軟滑,微辣,咽下后似略有甜味,一股純凈的清香味沖鼻而起,使人微醺。但到底是什么酒呢?似乎從來沒有喝過這樣高妙的酒,須得再品一品。銀翅想著,睜開眼睛,又喝了一小口下去,將頭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仔細辨別,良久,還是沒有品出是什么酒。腦中滾過一連串酒的名字:茅臺、杏花村、西風、竹葉青、柳湖春······同時和口中所含的酒比較,卻沒有一個相符的。于是,他睜開眼睛,望望眾人,慢慢站了起來。
客廳里在座的幾位品嘗者,都喝了點兒杯中的酒,只覺得馥郁芬芳,一時口舌生香,恍然如登天界。其個中滋味卻又難以言表。他們期待的望著銀翅少爺,等著他說話。
銀翅微微一笑,說,諸位,銀某走南闖北,很是飲過些美酒,但如三公子這樣的好酒,卻從來沒有品嘗過。諸位都已品過,想必有什么指教吧?
王掌柜,張四少爺等,有的搖頭,有的說,三公子如此好酒,連大名鼎鼎的銀翅少爺都沒有喝過,我們就更是難得沾唇,不辨其味了,只有一個感受:妙!
程公子說,既然酒是三公子老太爺生前所藏,想必三公子知道,此為何酒?
說來慚愧,此酒是家老太爺哪年所藏?是何來歷?我也是一無所知,一頭霧水啊!賀三公子站起身,走到銀翅少爺身邊。銀翅又端起銀杯,喝了一點,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嘆息說,真是玉液瓊漿呀!“此酒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嘗 ”啊!眾人紛紛點頭。
有一陣兒,大家沉默著,品味著,沉浸在酒的色、香、味里,沒有說話了。
哦,三公子。終于,銀翅少爺打破了沉默,對身邊的賀三公子說,我的跟班時云,是個有趣的人兒,有時意想不到的知道某些事,如果三公子不介意的話,讓他······
有這等事!好,好!就叫貴介也來嘗嘗。未等銀翅說完,賀三公子就使人去叫時云了。
時云自陪銀翅少爺走進賀府,就被賀府的家人引進廂房,喝茶閑談去了。此時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手端茶碗,正在講一個笑話,身邊圍著四五個人,男的女的都有,聽得津津有味。正講到興頭上,聽到上房傳喚,雖覺得興猶未盡,卻也只好打住。他無可奈何地放下茶碗,對那幾個人說,你們等著,我回來再講給你們聽。
好時云,你就快點兒回來吧!別讓人盡等著啊。有個俊俏的丫鬟嬌聲嚷著,同時拋一個媚眼給他。
錯不了,我馬上就來,馬上······就來。時云打了一個嗝,起身向門口走,又突然回身,張嘴吐舌翻出眼白,向屋里的人們做了一個鬼臉,逗得大家一陣大笑。他反身出門,一路衣衫飄飄,快步向上房走去。
這天時云內穿白色軟綢襯衫,外套黑紫色小團花緞子短褂,黑褲子,腳穿黑色圓口布鞋。收拾得干凈利落,很精神可愛的樣子。走進堂屋客廳,向眾人深做一揖,站在銀翅少爺身旁。眾人眼前不覺一亮。
銀翅少爺,真是主俊仆美呀!程公子贊道。
哪里,哪里。銀翅嘴里謙虛著,心里卻很受用。那種熟悉的喜悅滿足之感,使他臉上滿是笑容。他拿起桌上的銀杯,遞給時云說,這是賀三公子的冬青藏酒,嘗一嘗,說說看是什么酒?
是。時云躬身接過酒杯,先呷了一小口下去,略停了停,接著一仰脖,將一杯酒全喝了下去。他微瞇雙目將頭向后仰過去,一副陶醉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睜大眼睛,站直了身體,嘴里喃喃的贊嘆著,真是瑤池仙酒啊!好久都沒有喝過了,請再倒一杯嘗嘗。客廳里靜悄悄的,眾人都看著他。賀三公子親自執壺,跨了一大步過來,給他又斟了一杯。時云緩緩地舉杯,先停杯鼻端深聞了兩次,然后慢慢地、一點點地將那杯酒喝了下去。他的身子微微搖晃,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微瞇著眼,似略有醉意。銀翅少爺一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從他手中拿過酒杯問,時云,嘗出來了嗎,這是什么酒呀?時云睜開眼睛,望了一眼大家,說,這酒名叫松露會靈液,是祁連山鷹鷲峰會靈寺松露大師釀造的。眾人一愣,露出懷疑之色。銀翅問,時云,你是怎么知道的?
時云說,我爺爺藏過四壇松露會靈液,只是早已被我爺爺喝光了。爺爺喝酒的時候,有時也給我喝一點兒。所以我知道。
松露大師是誰?你爺爺怎么會有松露會靈液?賀三公子顯得有點著急。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賀三少爺,就容小的慢慢道來吧!時云的語氣到顯得慢悠悠的。
你說!你說!眾人都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委,一起催促他。
時云望著銀翅少爺,銀翅少爺也望著時云,對他略點了一下頭,用手在時云的背上輕拍了一巴掌,對他說,你就慢慢說吧!來,坐到這里。他將時云安頓到一張椅子上坐下了。
說起來,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世上還沒有我,我給少爺們講的事,都是我爺爺給我講過的。那時候,我爺爺還年輕······時云坐在椅子上,開始了一段煙雨往事的敘述——
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和松露大師是好朋友。他們兩個脾胃相投,喜歡練武、談文、喝酒。免不了的也喜歡窯姐兒。這些都需要錢,而他們卻囊內空空沒有什么錢。因而,在一起練武、談文、嘆息的時候多,一起歡樂,喝酒的日子就少。這使他們覺得苦惱,覺得非得有錢,有滿腰揣的銀子不可。于是他們開動腦筋,四處尋找可以得到錢的門路。掙錢的事,談何容易,他們四處碰壁,多方探尋研究,仍沒有找到一條掙錢的好門路。但他們不死心,仍然苦苦找尋,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吧,他們終于找到了一條不但輕松且能掙大錢的好門路,就是當兵。
什么!當兵?有人不解地問。
是啊,就是當兵,這是一條不錯的門路呢。我爺爺說,每年鄉長保長給各村各戶攤派壯丁的時侯,他們賺錢的機會就來了。這些挨著出壯丁的人家,每年總有幾戶愿意出錢,不愿意出人的家兒。爺爺和松露大師打問到這樣的人家,就去同他們商量,頂替他們的子弟去當兵。這樣的人家,都是有錢的主兒,為了活得舒服命長,誰愿意去當炮灰啊!都愿意出大價錢找人頂替。這樣,爺爺和松露大師就拿了他們的銀子和光洋,去頂替他們當兵。到了隊伍上,三兩個月以后,把情況摸熟悉了,把周圍的地形地貌也摸熟悉了,就拿錢去巴結長官。他們兩個又會武藝,出手也蠻大方的,上下活動,就營造出了一個利于他們逃跑的寬松環境。等到時機成熟了,瞅個機會就溜了出來。當官的也睜只眼閉只眼的,不太追究。然后再將槍和軍裝賣給財主家看家護院的兵勇。這樣一年當個兩三回兵下來,就有滿口袋的銀子花啦。
哦,竟有這樣賺錢的!程公子有點驚奇,感嘆說。其余的人都靜靜地聽著。
可是好景不長,這樣過了兩三年,不知怎么的,事情就敗露啦。縣長下了命令,要抓爺爺和松露大師去坐牢,說他們破壞了民國政府的兵役制度。聽到風聲后,爺爺和松露大師連夜躲進了深山,藏到會靈寺里,隱姓埋名,在會靈寺當了和尚。
三五年過去了,換了幾任縣長,也就將此事淡忘了。我爺爺耐不得寂寞,也過不了寺院里清湯寡水的苦日子,還俗回了家。松露大師卻拜師苦修,成了一代高僧。他的師父真了和尚是會靈寺方丈,圓寂后,松露大師就接替他師父做了會靈寺方丈。只是戒不了酒,又不肯下山去買,他就琢磨著自己釀酒。逐漸的有了經驗。松露大師釀酒的心趣日濃,于是潛心研究能釀出好酒的方法心得。結果凡是他釀出的酒,色、香、味俱佳。那酒啊,清瑩瑩的,喝一口下去,口腹生香,微醺的狀態里,腳下軟綿綿的,簡直有仙人踏云在天空漂游的感覺。真的,喝上幾盞松露大師釀的酒,你就真的成了神仙了。這酒更有一種奇妙處,日子久了,天天能有一杯松露會靈液酒喝,喝的多了,會使人嗓音悅耳,唱起歌來,曲高曲低都能揮灑自如,輕松唱出······
哦,竟有此等功效!王掌柜自言自語。銀翅望了時云一眼,輕聲喃喃著,怪道呢······
只是他釀的酒,僅限于自喝,極少傳人。二十年前,松露大師年事已高,自感大限已近,成仙之日不遠。于是采了幾斤松子,再配以上等青稞,幾味寺旁溪邊所生的香花藥草,加上會靈寺后院會靈泉泉水,歷經九九八十一天,釀成十四壇好酒。出酒的那天,整個會靈寺院內外都飄散著濃郁的酒香,竟引得好幾萬五彩蝴蝶圍著寺院上下翔舞不息,香味被山風吹散到十幾里遠的地方。
松露大師在佛前誦經,認為這酒為佛爺所賜,在心中默頌佛爺的功德,給這十四壇美酒取了一個名字,叫“松露會靈液 ”。他派出幾個弟子將幾位好友都請到會靈寺,用金盞盛著松露會靈液獻到佛象前。然后請到場的朋友們開懷暢飲松露會靈液。釀成的酒,留了兩壇作為會靈寺的鎮寺之寶,其余的分送到場的幾位好朋友,然后沐浴香身,在禪床上圓寂了。
眾人聽得入迷,到此時一驚,稱贊說,竟有此等奇事,好一個松露會靈液!好一個松露大師!
當年,因我爺爺是松露大師最好的朋友,故他得松露會靈液最多,為四壇。兩壇在松露大師圓寂那天,被他請去的朋友們喝掉了。其余的六壇,松露大師分送給他的四位朋友。這四位朋友,姓甚名誰,我爺爺沒有提到過,到現在,就更沒有人知道了。我爺爺臨死的時侯說,松露會靈液,為酒中稀世珍品,現存于世上的,不會超過五壇。
哦!聽到這里,眾人又是一驚。
所以,賀三少爺,時云站起身對賀三公子略一抱拳,你家的冬青藏酒,必是松露會靈液無疑。恭喜您,得此無價之寶!
賀三公子滿面春風,顯出不勝驚喜的模樣。客廳里眾人紛紛抱拳向他賀喜,他忙抱拳回謝,一邊說:“想不到家老太爺生前也是松露大師的知己朋友,得此佳釀藏于后園冬青樹下。今日幸有時云小弟經多識廣,一訴此酒來歷,得解我等懸想,足慰我心。來!他手執酒壺,喜滋滋的又給眾人酒杯里斟滿了酒,說,請滿飲此杯,以志今日之喜。
眾人紛紛舉杯,一片稱贊聲響起。
這時,三少奶奶的丫鬟進來稟報,說是酒席已在東廂房餐廳擺好,少奶奶請公子陪客人入席。賀三公子放下酒杯,擺手請大家去餐廳入席,時云欲退走,卻被賀三公子硬拖了去。
你使我的冬青藏酒身價倍增,怎么能就走呢?一同去!一同去!
席間,大家就賀三公子的冬青藏酒和松露會靈液的傳說議論了一會兒。令大家掃興的是:席間所飲的酒,已并非松露會靈液了,賀三公子另換了一種酒。雖說是當時比較名貴的汪家醇,這種酒,平日大家宴飲時也比較喜歡,現在卻惹不起大家的酒興了。銀翅少爺命時云唱歌助興,才使宴會沒有冷落下去。酒宴進行到中途,銀翅向賀三公子提出,他愿出兩千銀元的高價,買賀三公子的兩壇松露會靈液,被賀三公子一口回絕。
“這是家老太爺生前所藏珍釀,我豈能貪圖錢財,使家傳藏酒失于我手!請勿再提此言。賀三公子拱拱手,語氣堅決地回答。
這是銀翅少爺大為不滿,心情不快。不就是兩壇酒嘛,又能珍貴到哪里去!哼!此后他一聲不吭,只是一勁兒地吃菜喝酒,連三少奶奶遞過來的媚眼也沒有看見。
當晚四更,酒宴不歡而散,主客都醉臥床榻酣睡,迷失在黑甜鄉里了。星光下的賀府黑黝黝的,一片沉靜。沒有風,也沒有月。一個黑影無聲地打開客廳的門,抱起那兩壇酒,象一抹輕煙飄出高墻,融入到遠處的黑色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賀三公子還在睡夢中,就被三少奶奶搖醒了。干嘛呀?他睡眼惺忪的問。不好了!客廳里的松露會靈液不見了!
啊!一驚之下,心疼萬分,賀三公子手抖得連衣服都穿不上了。好不容易奔到客廳一看,哪里還有酒壇的影子。
哎呀!我怎么這樣糊涂呀!賀三公子跌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如喪考妣,大哭了起來,我的酒呀······啊哈哈哈······我的······酒呀······
客人們都醒了,驚聞此訊,紛紛來客廳看個究竟,卻也一個不差。他們一邊給賀三公子、賀三少奶奶出主意,一邊安慰他們。賀三公子淚眼婆娑,睜著一雙發紅的三角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對所有當晚在賀府的家人、客人都持懷疑態度。他留住客人,不準一個人出府,派一可靠的家人將失竊的事報了官。
這是前來做客的銀翅等人非常地不滿。
縣府派了三個黑衣警察來查究此事。賀三公子陪著他們,將前院后院,各道四處都巡察了一遍,卻沒有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只好不了了之。警長拿了賀三公子的二十塊大洋,臨走時擱下話說,查是一定能查出偷酒賊的,只是得假以時日。說完就拍屁股走人了。
之后,銀翅少爺等不辭而別,賀三公子也閉門不送,任他們離去。一時周圍村鎮傳得沸沸揚揚,說是賀府丟了祖上珍藏的千年古酒,價值萬兩白銀,被一飛毛大盜偷去云云。
其實,賀三公子在安靜下來之后,在內心深處也能斷定是誰偷去了那兩壇酒的,只是沒有證據,不好出口罷了。他深恨時云和銀翅少爺,以為他們主仆二人是他失去寶酒的罪魁禍首。唉!交游不慎,是我引狼入室了。可恨!可恨哪!他在心中暗暗自責。遂和銀翅少爺斷交,并下決心要在銀翅身上雪失酒之恨。他和那天請來品賞冬青藏酒的程公子等人也不再來往······不過,這是后話,這里就不提了。
大約四十年后,歲月悠悠,世事起了很大的變化,真所謂滄海桑田。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祁連山某偏僻山溝里爆出冷門,一戶人家連著出了兩個歌星,一男一女,讓人們在茶余飯后興奮眼熱地談論了好幾年。媒體評論他們的歌聲,說是音色優美,音域寬廣。具有穿云裂帛、撫驚安魂之奇效。說他們容貌美麗,面相圓和,有一張如花般開放的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