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期間,蘇州茶商總會搞了個一年一度的品茶評判比賽:每年清明過后,茶商們都可以帶著各自經銷的新茶,來到虎丘山下的茶苑閣里,請大家一致公認的品茶師傅進行品嘗評判。對評判出的當年最好的茶葉,可以免費在《蘇州明報》上連做七天的整版廣告。這個品茶師傅,蘇州人尊稱為茶博士。
當時,虎丘品茶賽上歷年特聘的唯一的茶博士是虎丘寺的貫通和尚。何以只請貫通一個?那是茶商總會唯恐老大多了打翻船,反而影響了賽事的準確性。至于何以請貫通和尚擔當一錘定音的茶博士,這除了與和尚六根清凈、四大皆空的公正公平的本質有關外,還與貫通那條與茶特別有緣的舌頭有關。
閑話少說。且說眼睛一眨,一年一度的虎丘品茶賽又要到了。這天半夜,貫通和尚又像以往一樣,脫去袈裟,換上俗裝,偷偷溜出寺院后門,來到劍影橋畔,與洗衣女吳媚蝶約會了。貫通七歲出家,現年二十有七。他本打算當個恪守佛門七戒的好和尚,終生不作婚娶。豈料去年老家傳來噩耗:他的兩個同胞兄弟居然因病先后暴亡!為傳宗接代,年老的父母親只得一路哭求到姑蘇虎丘寺,雙雙跪在貫通的面前,懇求唯一的兒子能延續他家的香火。就這樣,貫通動了凡心,并與專為他們寺院洗衣汰被的孤家貧女吳媚蝶一見傾情,雙雙私定了終身。貫通打算在主持了這年的品茶賽后,就懇求當家法師允他還俗,與媚蝶永結百年好合。
不過,說是容易,做卻難。貫通本是和尚,來去空空,身無分文;而吳媚蝶更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是個專以靠為和尚們洗涮衣被謀生的孤女。真要成家立業,別的不說,就這起碼的棲身之處,首先就是個大的難題。為此,每次私約時,面對嚴竣的現實,他倆只能長嘆短吁。
然而,今天約會時,媚蝶卻一反以往那種愁眉苦臉的樣子,一見面就笑著對貫通說道:“貫通,這下好了,我倆的事可以成功了,有貴人出來相助了。”
“怎么回事?快說來聽聽。”貫通連忙問道。
于是,吳媚蝶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原委。原來,就今天,有一個知道她與貫通私情的本地茶商偷偷找到她,說只要貫通在明天品茶賽上暗中幫助,讓他的洞庭碧螺春名列前茅,他就可以無償提供給他們新房一所及所有結婚用品。
貫通一聽,苦笑著連連搖頭:“這事難了。端上來的每碗茶湯上,都不寫名字,這讓我怎知道哪碗茶是他的呢?”
吳媚蝶聽了,不由嗔怪地在貫通的額頭上戳了一指頭,然后湊在他的耳邊吹氣如蘭地說道:“你以為人家都像你一樣榆木腦袋呀?那茶商可是早埋有暗記了呢。”原來,事先那本地茶商早有安排,他專門準備了一只碗底刻有一月牙形凹紋的茶碗。屆時,貫通只要在碗底輕輕一摸,就什么都清楚了。
聽到這里,貫通頓時只感到頭頂像是炸了一炮焰火,心中既驚又喜,百感交集。他有心拒絕這種違背良心的勾當,但望著面前心上人那種充滿期待的眼神,他只能模棱兩可地點點頭。
回寺后當晚,貫通徹夜難眠。一個貫通說:絕對不能這樣做,這樣做就違背佛祖的“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教誨了;又一個貫通說:做就做吧,反正做了這次后,就要還俗了,要不,自己猴年馬月才結得起這個婚、成得了這個家?了卻了父母親的殷切期望?整整一晚糾結,直到東方發明時,后面的那個貫通才終于說服了前面的那個貫通。
這時,虎丘一年一度的品茶評判賽拉開了序幕。上午太陽剛爬上虎丘山頂,各地茶商們就紛紛帶著西湖龍井、信陽毛尖、黃山毛峰、洞庭碧螺春、安徽霧里青等十幾種新茶名茶來到了茶苑閣,聚集在后面的烹茶長廊里。
已有了多年歷史的虎丘品茶賽的程序是這樣的:當茶博士獨自在茶苑閣坐下時,事先已回避在茶廊里的各位茶商就可以根據司儀的口令,開始把各自帶去的新茶精心地烹沏成一碗碗茶湯,然后統一交與侍女,逐一端到茶苑閣的茶博士面前,請貫通當著眾目睽睽的面品嘗評判。貫通逐一細細品嘗與記下品嘗評判的感覺后,再用清水漱口,接著品嘗下一碗……以此類推,輪番進行,直到把茶商們帶來的十幾種來自全國各地的新茶逐一品嘗結束,作出最后的評判為止。
這里就不得不提到貫通那條出神入化、獨家所有的舌頭了。
不知是貫通出家20多年來一直在寺內專司泡茶沏水之職的關系,還是出家人因在飲食上始終保持清淡斷葷、完好地保留著舌尖味蕾的原始飽滿的緣故,或干脆是他對茶葉所特有的敏感,所以他對各地的茶葉有著一種特異的感覺:一碗茶湯到手,只要一詳(色)、二嗅(香)、三舔(味)、四咂(醇)后,他就馬上能八九不離十地品嘗出這碗茶湯的優良中下,從而準確地評判出此茶的等、級、品、印。如今評判一種茶之好壞優劣,當以“色澤、香郁、味醇、形美”為標準。而當年的虎丘品茶賽與如今所不同的是,為以示公正,一碗茶湯中不得夾雜一片半絲的茶葉,純以舌感茶湯為準。其中,這“味醇”一說又最難確定,全憑茶博士一條舌頭定奪。舌頭長在茶博士的嘴里,味道也只有品茶人自己才能覺察體味。孰是孰非,孰好孰壞,只有天知地知茶知人知。
由于夾雜了私念,所以這天貫通在品茶時總是忐忑不安,似乎四周射來的目光就像一支支利箭,在齊齊地瞄準著他,隨時都有可能剝去他虛偽的外殼似的。所以盡管他強作鎮靜,像往年那樣品了一碗又一碗,然而當他的手指觸摸到那只碗底明顯帶有一月牙形凹紋的茶碗時,他的心還是劇烈地跳蕩了起來,好像馬上要蹦出嗓子眼了。于是,他只好連著抿了幾口茶湯,也不顧品咂滋味,囫圇咽下,強壓住自己的做賊心虛。
這個時候,端在手中的茶湯面上,似乎出現了老父母那一張張苦苦哀求的面孔,倒映出了媚蝶那雙充滿焦渴期盼的丹鳳眼……
就這樣,洞庭碧螺春巧妙地憑借著茶碗底下那條月牙形的紋路,既不光彩又不公正地獲得了這年最佳名茶的稱號。
那個本地茶商倒也守信用,《蘇州明報》上“洞庭碧螺春”的整版免費廣告剛刊出后的第二天,他就把一把鑰匙與價值十擔大米的法幣一起,偷偷地交到了吳媚蝶的手中。
就這樣,茶博士貫通沒費吹灰之力,不但神不知鬼不覺地得到了剪金橋畔的一處舊平房與結婚所需的費用,還如愿地還俗紅塵,與心上人吳媚蝶結成百年好合。聽說洞房花燭夜的那天,貫通的老父母還專程趕到了蘇州,心花怒放地接受了兒子兒媳的三拜高堂。這是余話。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轉眼一年就快過去了。按理說,事到如今,貫通一切如愿以償,應該心滿意足了。然而不知為什么,這將近一年來,貫通就像著了邪似的,整天累月一副沒精打彩、心事重重的樣子,與原先的那個頭頂一拍腳底動的貫通判若兩人:端碗吃飯忘了拿筷子,襪子穿在了鞋子外。有時一坐下來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動彈,兩眼怔怔地望著虛空處。人也眼見著一天天地瘦得落了形。起先,妻子還以為他生病了,請走方郎中來出診。可是一番望聞問切下來,人家只是搖頭,說不出個因為所以然。妻子又以為他著了魔,請他的師父來家中驅鬼,可是師父在屋里房外轉了兩圈后,也道不出個子丑寅卯。直到后來,妻子才從貫通在睡夢中不慎從嘴邊漏出的一句“頭頂三尺有神靈”的夢話中得知,丈夫之所以變成這個今天這個樣子,全因他去年做了那件受賄妄評的違心事,從而致使他始終深陷在自責與疚愧的痛苦中不能自拔。
得知詳情的當晚,妻子抱著丈夫痛哭了一場。她的痛哭,當然不是自責,也不是疚愧,而是強烈的焦慮!她擔心再這樣下去,貫通遲早要被強壓在他心底的那份自責與疚愧消耗得油干燈草盡。
就在這疚愧與焦慮的交織中,一年一度的虎丘品茶評判會卻又在眼前了。
就在虎丘品茶評判會即將舉行的前夜,回老家住了幾天的貫通回到了蘇州,繼續應邀擔任今年的茶博士。然而,家中迎接他的卻是頭發蓬亂,兩眼凹陷、臉色蠟黃地躺在床上的妻子。一問,在他走后的這幾天里,妻子不知得了什么病,躺倒在了床上,爬不起來了。貫通急著要出門去找郎中,妻子卻連連搖頭說沒用,她告訴貫通,她已向姑蘇城里的名郎中求過診了,但名郎中左診右脈了一番,居然硬是找不出個什么病癥,只是建議她快去洋醫院找西醫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