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觀在村邊的竹林下玩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他遠遠地向我們走來?;ò最^發的他穿著一件白襯衫,搖著黑紙扇,笑嘻嘻地看著我們。我們都說:燈五。他滿臉的皺紋驟然間都擰起來,好像在思索什么,像一個呆子,一動也不動。我們都很驚訝和害怕,我們那時候都知道他已經是個瘋子了。我們都想跑,但我們又總是腿腳哆嗦著沒法子逃走。這個時候竹林開始搖晃起來。幽幽的竹林使我們想起這里夜晚在鬧鬼。一陣大風雜著風沙吹過,迷蒙了我們的視線。后來我們看見他用雙手在撫摸著被風沙迷蒙的雙眼。他的白晰的雙手,使人想起牛奶。大風漸漸停了下來,他也停止了對雙眼的撫摸,掏出了夾在褲帶的黑紙扇,然后笑嘻嘻地望一下我們,搖晃著走了。
那是他剛瘋不久,其實,我很懷念他還沒瘋時的情形。我想起了熟悉的一個個清晨,曾穿過讓人心驚膽戰的幽黑的竹林,摸黑著在村里迂回了好一陣。我來到了一扇黑漆的門。我記得那是一座很破敗的老屋。曾經染著紅色的門現在已經褪盡了顏色。斑駁的景象讓我想起在半夜時分所做的一個夢。
我輕輕地敲了敲門,過了一會,門開了,一個花白頭發的腦袋在虛掩著的門中閃出。燈五,我說。他對我點了點頭,于是我跟著閃進了漆黑的門。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后來我感覺到我的手被抓住了,那是一雙冰冷的雙手,我記得我在那個清晨總忍不住的哆嗦。
東西呢?他說。
我松開了手掌,他隨手抓過在我汗濕的手中的雞蛋。我看到他點著了煤油燈,我看到他雙手不停地對雞蛋撫摸。在微弱的燈光下,雞蛋光滑的表面閃爍著光芒。他又將雞蛋移近煤油燈細心地端詳了一會。還是太小啦,還是小了一點兒了呢。他邊看著雞蛋邊這么說。完畢,他從衣袋里摸索著掏出皺折的一角錢,放在我的手上,還對我說,外面只會給你八分錢的。我在微弱的燈光中看到他微笑的面孔和他一頭凌亂的花白頭發。
我拿著錢穿過村中的石橋,來到了阿瓊的鋪子。
后來大雨就這樣無情地下了三天三夜,聚集在江堤的人們看著日漸見漲的江水而常常跺著腳一籌莫展。北灣的人們也開始變得驚惶,在暴雨的日子里人們在屋里坐立不安,不止一次地想起了往年的災害。一些村戶已經收拾家什在天蒙蒙亮的時候逃到南安墟上去了。
是風雨大作的夜晚,伴在孤燈下的他也開始坐立不安了。家人都逃走了,現在他透過窗口,看到了一排排漆黑的竹林搖拽的影子和聽到了竹枝斷裂的響聲。他的皺眉間增添了許多憂郁。一聲巨響驟然仿若從他的五腑六臟中響起,他驚悸地坐在椅子上。那一定是什么物事倒下了,他想。他又努力地想象著那物事倒下來的情形,他于是感覺到很累了。他摸索著上了床,卻又總在輾轉不安,燥煩不已。那時大風憶經吹開了窗子,煤油燈在呼呼風聲中悄然熄滅,豆大的雨點于是刮了進來。他在這個驚心動魄的夜晚難以入眠。他在這個夜晚變得心事重重,腦海間也總是接鍾出現許多奇特的幻影。他依稀看到了他兒媳婦的白眼幻變成了兒子的一張張充滿詛咒的臉,他又看到在那一張張的面孔上開始充滿血紅。
大雨在某天終于停了,但一綴綴的陰云仍然像些驚慌的心一樣驚魂不定地竄來竄去,濃厚的濕氣匯聚成化不開的霧縈繞在北灣的周圍。他在很早時分就已經坐在椅了上,透過散架的窗戶看著豆大的水珠在濕碌的竹葉間連串地墜下,清脆的聲響在他的耳間蕩漾。他覺得很煩悶,頹廢的窗框經受了一夜的摧殘,現在已經是很大幅度的傾斜、搖搖欲墜了。
他動作遲緩地打開了箱子,取出一只雞蛋,雙手輕輕地撫摸著,光滑的感覺讓他總能回憶一些往事。他在一只雞蛋上穿了個小孔,弄一些鹽末進去,然后緩慢地吮吸起來。過后,他的蒼白的臉龐上露上一顯即逝的亮光。
他在那個濕氣很重的清晨走出了家門。他一直圍繞著村莊漫走,像一個夜游神。濕稠的泥巴濺滿了他的褲腳。后來他停滯在村中的一座石橋,徘徊不前。濃濁的河水滔滔而下,夾雜著一些死雞之類的尸體漂流而過。他出神地望著流水,一動也不動,滿懷心事的樣子。一些村婦挑著擔子嘻笑著過去,他仿佛視而不見。
他想起了一個夢境,那是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他穿著長衫在村中飄晃不定,如同在漆黑中的漂白的靈魂。他在痛苦地地抽筋著,面部的皺紋扭曲得可怕。他仿佛看到了他漂白的身影在漆黑的夜晚佇立在橋上。他總能看到他尖叫著躍起,成弧線向橋下墜下,一頭撞在橋下的石塊上,腦袋開了花,血腥點點飛射開來。
現在他有些失魂落魄,一綴綴的陰云像是向他沉重地壓下來,變幻的陰云使他又一次想起了昨夜的余悸。他全身發抖地走到橋下,對著那石塊,他想笑,他長久地在石塊面前端詳不已。他白晰的手開始在石塊上不停地撫摸。這時,他隱約聞到了一股血腥的腐臭,于是忍不住大吐起來。
后來他捂住心胸帶吐逃到了江堤。一整天,在江邊洗衣服的婦女看到他捂著心胸在江堤來來回回不停地走。那時江堤上人影綽約,依稀一些垂網的漁夫,在專心致致作業。
傍晚時分,我們都知道他瘋了,大家都到他的家里看熱鬧。
我們來到了他的家,看到了許多圍觀的人們。我們看到他的兒媳婦站在門口冷著白眼,我們還看到他的兒子一手抓住他凌亂的花白的頭發,一手指著他的鼻子,問:
哪偷來的雞蛋?
他的神情有些癡呆,渾身發抖,在吱吱唔唔。
我們都笑了。
我見到了。我們似乎聽到他這樣說。
兒子又問:你看到了什么?
他蒼白的面孔沒有一絲血色,像他的手,使我們仿佛想起了牛奶。
我看到了一具死尸,在滔滔的江面上流過。
人們的臉上開始露上驚訝的神色,他嘻笑著對我們說:
我看到了一具死尸。
關于他的死,確切說來應該是在我們干仗的那天就開始了。那天早上我們在小學里上課,不知是哪個小子在窗口上對我們說,快,快,大江出事了。我們都很驚喜和興奮,我們都一窩蜂地擁出課室向江堤奔去。記得林老師拿著教桿無奈地看著我們消失的身影。大江干仗起來了。兩岸滿是人影,石塊在大江上面穿梭。我們連平時打鳥的彈弓也用上了。后來我們勝利了,我們那些游水出色的英雄開始躍下了大江追趕,我也不甘示弱。我記得我用石塊擊中對岸的一個小男孩,鮮紅的血在他的額頭上流下。我看到他蹲在地上捂著頭嗚嗚地哭。
我在驚惶失措地跑回來的時候,看見了他。我看到他在江堤上來來回回地奔走,像丟了魂一般,他時笑時怒,時而發出悲鳴。他的悲鳴在那天早上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他就是在那天失蹤了的。沒隔幾天,在大江上漂浮起一具死尸。人們都說:那是燈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