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新娘
那個曾經的女孩,白白的,天生一種孤傲高貴的氣質,眼睛大大的,在一群同學之間分外打眼。
她不是我的同班同學,而是我好友的同班同學,她們兩個,家里條件都好,從小就學的鋼琴,因此,她們考到藝術學院,是深造鋼琴的。而我能來到這里上學,純粹是偶然,命運使然,我結識了小兵。
她們兩個是那批校友里比較能瞧得起我的,說實話,我跟她們都沒有相同的背景。我習慣了蹭她們的飯,習慣了搶她們的衣服穿。
但是,我只能搶到宋宋的衣服,因為小兵是個嬌小的女人,她的衣服我根本穿不上。她雪白的皮膚,恰到好處的個頭,嬌俏的體態,讓很多女人都望塵莫及。
最初,我們只是間接的朋友。我們都會覺得,小兵有點嬌氣。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多年后,她生命的最后時刻,我才突然意識到,她不是故意嬌氣,她生來就是那個樣子,更多的時候,我們誤解了她。
她們彈鋼琴,我畫畫。我們在人生各自的軌跡上前行,順利或者多災多難,詮釋著我們自己的命運。那一年,我跟宋宋搬出了學校的寢室,租了一間房子,她為了練琴方便,我們住在一起彼此照應。那個期間,小兵自己也租了一間房子,她的家在吉林,她一個人在長春,我們雖然彼此來自不同的家庭,但都經過了單獨奮斗的階段。
那一年,宋宋畢業,回了她在武漢的家。而小兵,從此留在了長春,那時候她已經找到了工作,處了男朋友,一個帥氣的男孩子。
結婚的那一天,我幫她拿衣服。那一年,我的人生還在漂浮不定中,而她,已經有了很好的歸宿。婚禮上,她穿著上好的婚紗,那么光彩照人。
自古紅顏多薄命,我不知道那樣一個女人,為什么后來會那么體弱多病,而她卻那么堅強。或許,因為她總是用嬌弱的語態描述她的痛苦,所以讓人沒有感覺到她的痛苦。
那年,她懷了第一個孩子,買來好多孕婦裝,剪短了頭發,在鏡子面前一件件地展示給我看。多么美麗的女人,即使懷了孕,大了肚子,也一樣美麗。那時候,我們在同一所學校的不同樓層上班,總看見她挺著微微隆起的腹部,每天走過院子。曾以為幸福會永遠伴著這個女人,總有讓人驚鴻一瞥的感覺,深深地埋在我的記憶里。
失落的愿望
可是,六個月的時候,醫院查出那個孩子已經死在肚子里一個多月了。她靜靜地躺在醫院的白被單上,睜著大大的眼睛,孩子死掉了,但是還要把她生出來。我那時候沒有錢,買了兩只叫花子雞去看她。她看見我,很高興,一個勁兒地跟我學這件事,看不出有什么痛苦的樣子。以后她經歷了比這更多的疼痛,每次挺過來,她都會跟我們學這些事,就像學別人的事情一樣。我們都覺得好奇怪,為什么她會很無所謂地講著那些聽起來讓人心痛的事情?也許,那是一種終于挺過去的興奮吧。
休養了一段時間,她有了第二個孩子。因為某種原因,幾個月后又拿掉了。她總是擔心,孩子因為她吃了藥,會有這樣那樣的不好。她總莫名覺得身體的某一處不舒服,總是在看中醫,又說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她的氣色一如既往,臉色如象牙一樣白,按部就班地生活,對未來總是充滿希望。
那段日子,我在自己的命運里掙扎,總覺得那么幸福的人,似乎不用總去關注。在這些年里,武漢的宋宋結婚了,我也是一樣的感覺,偶爾打個電話,聽到的都是幸福的信息,心,也就放下了。
然后,聽說小兵第三次有了孩子。我就靜靜地等著,想等到她生產的時候再去看她。算著大約快生了,我再次撥通了她的電話,結果是,那個孩子一個月前又沒了,是個女孩,已經八個月了,長著漆黑的頭發。
她說,我沒有孩子的緣分吧。她依然笑著,講她突然腰痛,突然起不來床,講醫院里她怎樣被抬來抬去,講那些大夫怎樣的手忙腳亂,講大夫跟她說,打了很多藥,孩子恐怕受了傷害,不能要了。那時候,孩子已經八個月了,講她怎樣挺著,怎樣不忍,但最終孩子還是失去了。
她又一次經歷了生產的痛苦,又一次失去了孩子。
養養身體,再試一次,她總是這樣說。那時候,她的體形依然保持得那么好,跟未婚的少女一樣,腰肢依然纖細,手臂依然柔軟。那時候,她父母的身體都不好,哥哥的事業聽說也不怎么順利,她就拼命地教學生彈鋼琴,想替家里減輕點經濟負擔。每每周末想去看看她,總是說沒空,在上課。
每年,她總是吃大量的保健品,總是看見她在治病,看見她用艾蒿在熏身體的關節。但是,似乎總覺得她是不是沒什么病,只是有點嬌氣?為什么總也看不見她哭,看不見她不高興?倒是總看見她買了漂亮的衣服,試著鞋子,讓我們欣賞。誰能想到呢,誰能想到,死神,就那么一步步地走近她。
最后的相聚
已經十多年不見的宋宋,突然從武漢飛來。十年里,她也有了家,有了女兒,十年里,我們雖然不太聯系但彼此都牽掛著。
我們三個人相見的那一刻,眼睛都有點濕潤,恍若時光倒退,回到了十幾年前。但是,這分明不是十幾年前,因為,那幾個青澀的少女已經不見,對面坐著的,是兩個成熟而美麗的女人。
我們一起在小兵家住了半個月。我們逛街,試衣服,互相展示著自己的所有,重溫著往昔的時光。
晚上,我們會躺在一張床上聊天。小兵總說某個地方疼痛,我給她按摩,感覺她的身體柔若無骨,她總會說某處有個結節,按著會覺得舒服一些,以為也就是筋骨勞損。晚上,她熬不了夜,總覺得疲憊,然后就先睡了,去了另外一個屋,怕動靜。我們覺得,她也許是教學累的。
宋宋走的那天,我們一起去的機場。安檢處,宋宋回頭擺手,我心里很難受,但沒有像畢業分手時那樣痛哭,生活的磨礪,已經讓我的感情不再那么脆弱。我突然覺得武漢并不遙遠,飛機這么方便,所以很釋然。
而一向不哭的小兵,卻突然哭起來。她突然說,下一次,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了。我很詫異,覺得這話說得很無厘頭。
三個月后,我正在上班,接到宋宋的電話,說你知道嗎?小兵得了白血病……第二天,我趕到了醫院。夜里突然昏倒,家人急忙送到醫院,做了骨穿,才知道,她得了白血病。
她很平靜,像每次住院一樣,配合醫生,按規定吃藥,好好吃飯,按時休息。我也不敢總去病房,她說,她能挺住。
然后,她開始做化療,長發再一次剪成了短發,后面扎個短短的馬尾辮。
在門口,窺見她很認真很仔細地梳著頭,淚如雨下。那么愛干凈愛美的一個女人,頭發即將那么大把大把地沒了,該是什么心情?
化云煙而去
她老公著手賣掉了房子,想湊足做骨髓移植的費用。
然后,哥哥開始做配型,遺憾的是,后來沒有配上。
第二期化療結束,再到醫院,隔著無菌病房的玻璃,看見她的頭發光了,總是在睡醒的時候往下拽帽子,怕難看。再一次淚如雨下,不敢說太多的話驚擾她,看見她嘔吐,跟我隔著玻璃,說挺不住了,太難受了,不想挺了,不想每天對著寂靜的病房,不想每天喝米湯了。還告訴我不要減肥了,身體好比什么都重要,告訴我要有個家,有個孩子,大家才放心。
除了淚如雨下,感覺對一切都那么無能為力。她的聲音依然嬌滴滴的,原來,她生來就是這個樣子,即使痛苦,也永遠是這個樣子。
第三期化療之前,我去了她的家。她戴著帽子,精神很好的樣子。想到房子什么的,一切都因為這場病而沒有了,她的眼神滿是愧疚。然后,我們一起吃了一頓飯,那天,她怎么也不肯休息,總說不累。還問我,宋宋買的那些漂亮帽子寄來沒,她需要各種帽子,她還摘下帽子給我看她的光頭,沒有頭發的女人,還是那么美麗,感覺那么鮮活的一個生命,不會說沒就沒了的。沒成想,那一面,卻是我們最后的一面。
然后,那天早晨,她進了無菌病房。那天,下了夜班的我,一個人在雪地里走,看見滿街寂寥的燈光。我不肯打開手機,那么一種恐懼的感覺包圍著我。第二天上午,在夢中突然醒來的我,打開手機,聽到了那個噩耗,她已經去了……這次,她沒有挺過去,也許,她不想挺了,放棄了。
雖然覺得會有那么一天,但是,還是太快了,什么都沒來得及的樣子,什么忙都幫不上,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總是后悔,哪怕多去幫她做幾次飯也好,現在,沒有機會了。
那一刻,懂得了,活著的時候,為什么要珍惜已經擁有的一切,應該珍惜的,不僅是親情和愛情,還有友情。在時間的長河里,得到和失去,其實一直在并行,而我們常常因為擁有,而忽略了很多。能做到的,一定要在活著的時候做到吧!當金錢無能為力的時候,我們需要的,其實僅僅是那個溫暖的擁抱。
那一刻,我分明聽到了花落的聲音,一下下,撞痛我的心。
清明節前,再次去了朝陽溝,看看躺在小盒子里的那個人。相片上的女人,依然美麗。然而,真的沒了,連聲音也聽不到了。那個如花一般美麗的女人啊,那樣毫無病態地回眸一笑,就那樣,在我的記憶里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