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查組到韓老漢家吃派飯。吃面條，一人三碗少一碗，一人兩碗余一份，問幾個人幾碗面？三個人，八碗面，吔，答對啦！

土炕舊了，中間爛了席篾子，燒的倒是熱烘烘。三個官兒盤腿坐，同吃同住同勞動，不過是個形式。派到哪家吃，就當成客人待，那滋味極好。

吳俊生是仨官兒中級別最低的一個，不，嚴格說，他還不入流，不過是秋收秋種大忙季節，上級為加強基層派出蹲村工作組，人手不夠臨時湊，拖著黃牛當馬騎，終于把吳俊生這個民辦教師拉來充數。開初還有些受寵若驚，只覺得皇恩浩蕩起來。下鄉蹲點十數天，就有些吃不住勁。俺那娘哎，原來當干部是這么一回事。俊生這人心空窄巴，凡事稀罕瞎琢磨。正走神想己所為，就見飯已端上。圣賢在上，禮儀在先，。俊生覺得應當禮讓三先些，組長陶大寶不伸箸，他也決不越雷池一步。凡屬有利有名之事，地位低的人最好慢三拍。還沒等俊生拾起筷箸，金華勝已經吃下一海碗！那個麻利勁，與其說是吃，毋寧說吞食更形象。大寶工農干部當了若干年，修養有一些。拉搭眼皮看樣子有些不快。說什么呢？這又不是自家孩子吃咸菜，一把扳不倒的漢子，好歹也是從公社糧所借調的的干部，該給面子就得給面子。你還別說，金華勝所長吃飯麻利，工作也麻利，三大碗面條下肚，抹抹油晃晃面條入口處，打一個響亮亮的飽嗝兒，對正往口中扒面條的陶組長說：陶部長慢用，反正存在的問題我都攏得差不多了，一會撂下飯碗，請你看稿兒。

陶大寶當年當過幾天公社武裝部長，如今成了一般干部大家仍舊這么叫他，老陶也就笑納了。人一上了年紀，窮毛病多。老陶年過半百，走路抬不起腳后跟，吃面條也拖泥帶水不利索。半天擱不下碗，慢條斯理道：這世界怕就怕認真二字，咱們就最講認真。來村這多天啦，可不能吃飽喝足拍拍屁股走人，對上對下得有個交代，是不是？

金所長腫眼泡往上提了提，點點頭。立馬欠身歪腚掏身后那件中山裝的口袋，那口袋整天價鼓囊囊的，不是酸梨就是半生不熟的秋桃，這老小子跟懷孕的娘們一個德行。

很快，一個富水東村現存問題情況通報草稿展開在陶部長面前，請他龍目御覽。形勢一片大好，問題實在不少。這句話真是至理名言，任你時光流逝多少年，任你風土人情幾多變，說上這兩句，保準放之四鄉而皆準！你看華勝這位飽學才子生花妙筆扎實有效，所謂言之有物，言之鑿鑿，有理有據，條理清晰。漢字數碼一二三四五直排到一十五條，中間還穿插上阿拉伯數字及abcd,依次列舉，全是事關大局的根本問題。如社員勞動態度，出工不出力，私賣黃煙，熱衷于自留地，以及偷割山柴，豬羊亂放毀壞青苗等等等，很詳細也很全面！

老陶邊看邊點頭，閱后十分滿意地朝華勝肩頭上拍打一下。方才吃面條時之不快早已飛到九霄云外，老干部老干家就是他娘的大氣！

老陶像所有當了幾年官吃了幾年官飯的人一樣，不失時機地擺出傳幫帶的架勢，從這好為人師的表演中，獲取心理平衡。老陶大加褒獎之后說道：不要驕不要傲，再接再勵，再接再勵！回頭跟小吳一塊再斟酌斟酌。情況通報不是放空炮，要真槍實彈，要有分量！還有一條哪！稿中所提及土糞攢得少一項就算嘍！你看呵，咱仨來村這一段，時間有限，不一定全面，別挫傷干部群眾積極性。這上面所列問題，各村都普遍存在，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咱們沒白來，確實抓住了要害！

好家伙，大年初一死了驢，不好也說好！蹲點檢查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吳俊生有些茫然。在他與鄉親閑聊拉呱中，他獲取了這樣的情報：鄉間唯領導意志是瞻，往往當官一句話，就能打亂全年種植計劃。不分情況的瞎指揮，挫傷了農民的積極性，他們像陀螺一樣隨人驅使，毫無自主可言。而基層干部普遍素質低下，侵吞集體財務，克扣工分假公濟私幾乎成為通病，群眾百姓敢怒不敢言。而官們則高唱一大二公慣做表面文章。長此以往，如何了得！

人微言輕，俊生心知肚明。然而，人是應當有良心的。他把心中所憂寫成了一份真正的情況匯報，遞交上去。讓有關領導設身處地替種地人想想，他們正眼巴巴盼著上級的有關指示！

正想著，就見鄰家女孩躲在門洞往里看。探頭探腦半天，悄聲走進房門，見了韓老太說：奶奶，是您拿走俺家那半瓢面了嗎？那是俺媽準備給俺過生日的。還有三天，是俺生日。韓老太抿了抿嘴唇，輕輕撫摸小女孩散亂的羊角小辮。轉身拿起炕上僅剩的一碗面，遞到小女孩臟乎乎小手里

這一切，從爛了窗戶紙的窗欞看得很清楚。俊生鼻子酸了，嗓眼有些堵。他盯著組長老陶，說不出話。臉上的表情寫的是：如此蹲點，咱對得起剛剛入肚的面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