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驢們慢騰騰在大棚里嚼草節(jié)兒,咯嘣咯嘣有滋有味。土炕上的仨漢子各懷心事,只抽悶煙不作聲。
負責喂牲口的瘸二爺手里提一面破草篩,麻搭著眼皮進屋,自言自語地罵道:娘個腿,化肥農(nóng)藥使多了,人得怪病了。不是胃癌肝癌就是腸梗阻,說伸腿就伸腿。想不到畜牲這狗日的玩意也像人,一樣不經(jīng)折騰!炕上仨人依然裝啞巴,沒一個接話茬兒,心里卻都明鏡似的:知道瘸二爺指的是昨黑夜剛剛咽下最后一口氣的那頭老驢。一般情況下,老死的驢通常是剝皮吃肉。可是,剛死下的老家伙死相特別:四腿暄腫,肚皮脹得像一面鼓,天知道是得了啥要命的癥候!就是八輩子不見肉星子,也不能因了嘴饞,冒險去摸閻王鼻子,只好埋了它。瘸二爺上了年紀,又拉一條瘸腿,實實指望不上。孩子哭抱給娘,就只能找隊里的干部為老驢送葬。傍黑天,三人把畜生抬上架子車之后,隊長推說有事要回家;保管員也說自己孩子發(fā)燒要告假,會計員急了眼道:都有事,驢就停在架子車上算嘍!隊長立時火冒三丈:放屁,葬不了它,哪個也休想清閑!吃罷夜飯,還是咱三個,都來聚齊。娘個熊,這是弄得甚事情?!
于是,晚飯之后,三人先后來到。撂腿上炕抽悶煙。
正是秋收過后的閑散時節(jié),天也日漸涼爽。街口老槐樹下、場園上已不見了納涼的人群。人們吃罷飯,為了節(jié)省燈油,兩口子就上炕干些偷偷摸摸的勾當。獨獨這仨干部,還在飼養(yǎng)棚的土炕上為老驢的喪事著急上火。
保管員年輕,忍不住寂靜,搶先道:光耗著屁事不管,咱都去吧,老家伙這一輩也沒少出力,臨了臨了咱盡盡人心吧。
隊長甩下煙屁股道:坑子白天挖竣了,拉過去掀了它,培幾锨土,犯不上這么多人,看看誰去合適。
又是一陣難捱的沉默。
隊長見狀,從會計衣兜上摘下一桿圓珠筆,從自家衣袋掏出三張卷煙紙,麻利的在上面劃拉幾個字。想了想,又背轉(zhuǎn)身,重掏三張在窗臺上劃。隨后將三張紙捏作仨小紙球兒,狠狠地甩到炕席上,說:還是老辦法,誰抓了埋字誰倒霉。鬮是俺捏的,先盡你二人抓。
會計保管二人對視一會,不說話,隊長又催促。保管員看來家中孩子是真的病了,伸手將仨紙球兒撥拉一遍,從中捏出一顆,湊近油燈當眾展開,只見上面皺皺巴巴寫著個埋字。
既然當眾驗過,就勿須廢話。隊長捏起另外兩個紙團,大步跨出門去
保管員將老死驢拉走,屋里又恢復了先前的寧靜。瘸二爺忽然覺得自己像丟了什么東西,挺不是滋味。從破窗欞子往外看,星光底下,驢們齊頭兒挨著槽幫嚼草節(jié)兒,咯嘣咯嘣脆。二爺突然覺得鼻子有些酸,像當年死了大兒子一個熊樣。
一陣小風吹開了虛掩的門,二爺下炕關(guān)門,就見風送來一個紙團。他一雙手抖抖,展開來看。只見皺巴巴的紙上竟也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埋字。瘸二爺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不過,他沒有為保管員鳴不平的意思,反而覺得保管員很幸運:能為一個出過力的老家伙送最后一程是盡人心積陰德。人哪,有時候還真不如一頭畜生------唉!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