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隱在泥漿房門側,雙眼迸濺著靛藍色的火星。他勾身,扭頸,瞄準那個黑幽幽的洞。他媽的!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那家伙了。水龍頭正對著攝像機的黑洞。泥漿在水龍管里憋壓得滋滋人作響。黑洞那幽幽的死光在鉆塔、人隙間蛇一樣鉆來鉆去。
“小斌——”司鉆在喊他。他看見了司鉆的呼叫砰然落進海面濺起一簇很漂亮的浪花。他痙攣似地抽了抽身子。
甲板上人影攢動。工友們都迫不及待地裝腔作勢,準備讓那個黑洞吞進去。吞吐進去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他不愿意。一看見黑洞挎在那個家伙的肩膀上,他就隱進了泥漿房抄起了水龍帶。半個小時前,他本來也和工友們一起裝腔作勢的。裝腔作勢是海上“老鉆”的拿手好戲。“拜拜”了鉆井船,,一晃上天津的和平路,他們就“華僑”得惟妙惟肖了。佐羅帽、高檔牛仔褲、大花格呢西服,高揚著變色鏡,不時地嘟嚕幾句英語或日語什么的(鉆井船有外國監督,總給他們嘟嚕些“起鉆”、“打鉆”、“取芯”之類的作業指令。嘟嚕久了,他們也就會嘟嚕了)。他們搖頭晃腦,挺胸凸肚,嘟嘟嚕嚕,逗引了一束束姑娘熱辣辣的目光灼灼在自己身上流。目光燙得熱血沸騰。嘟嚕就愈發洶涌澎湃。半個小時前,他們就是穿著華僑裝,站在候機坪上向遠海眺望。海面涌金疊銀。拖輪愈來愈近。拖輪甲板上有一個紅色身影在陽光下閃爍。女記者!試油的時候,總會有女記者來的。于是,有人便引頭唱起了“歸來吧——歸來喲——”拖輪近了。屁!什么女記者!原來是那家伙呀!歌聲立時啞了。他就躺進了泥漿房……
水龍在瑟瑟顫抖。只要那家伙快門“咔”的一響,斷線龍就會呼嘯而出。給那個家伙來個泥漿蓋頂,稀里嘩啦!太漂亮了!
這時,他覺得,那家伙的眼睛像黑洞一樣充滿邪惡和卑鄙。
“來!誰還照?”那家伙的手臂劃著一條又一條孤線。
工友們爭先恐后。理鬢發,抻衣角,兩只手顛來倒去尋找一種最優雅的姿態。他心頭涌起一種酸楚:多可憐的滿足呀!
那家伙像個救世主!微笑,頷首,擺手,咔:下一個!
水龍頭顫抖得愈發厲害了。
“小斌——”司鉆又喊了一聲。
司鉆的喊聲像一陣尖嘯著的風,把那家伙的微笑倏然掠走了。他那按快門的手抖動了一下。
那家伙的目光在旋轉著。在尋找我!小斌想。他看見了,那家伙的眼睛依然很漂亮。在神情憂郁時尤其漂亮。我就是被那雙眼睛欺騙了。
——“小斌,總有一天我會發瘋的。”他說。那時候,他和小斌是好朋友,同是泥漿工。泥漿房里彌漫。燈光桔黃如一個碩大的橙子。八十分貝的噪音混雜著嗆人的火堿、重晶粉的氣味粘粘稠稠抖抖顫顫熱熱騰騰如同剛剛熬成的漿糊。他的目光抑郁得如同兩團粉紅色的霧。真的!總有一天——他的眼窩被水霧浸得濕漉漉的。我不是說過了嘛,你盡管去看書,活兒有我。小斌摟著他的肩膀,他綿軟得像一團棉花,依偎著小斌寬厚的胸脯。還有有三天才倒班……你看書嘛。其實——下去了,還不是一樣寂寞。你可以去找小媛嘛。小媛是小斌的戀人。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在她那柔情的目光里,憂郁與孤寂一下子就變成了陽光下一滴晶瑩的露珠。他笑了笑,又苦又澀。去吧!看書去吧。小斌握了握他的手。小斌,我不會忘記你的。永遠!哼!量你也不敢!小斌也像這樣晃了晃手里的水龍……
后來,他下去了,應聘了閉路電視臺的攝像記者。再后來,小斌就收到了一封請柬。他和小媛結婚了。
這時候,那張請柬就裝在小斌襯衣口袋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一樣。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拉動著水龍:你們閃開!快閃開!
工友們依舊熙攘著走進黑洞。
那家伙王子一樣被工友們簇擁著。
“嗚兒——”馬達尖厲地呼嘯起來了。燃燒臂把一顆新鮮的太陽送上了蒼茫遼遠的海天。試油的火炬璀璨、明麗、迷人。整條鉆井船都顛簸在歡樂的聲浪里。
他甩掉水龍,跳上井口平臺。
哇!
他高叫著,摟住了一個人的肩膀,手驀然觸到了一個涼絲絲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