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鋪滿了青石,北京的胡同踏平了紅磚,連西北的層層風沙都埋了古道,兜兜轉轉,我還是記起林蔭小道盡頭的墻壁上,歪歪扭扭地刻著:小巷/又彎又長/沒有門沒有窗/你拿著把舊鑰匙/敲著厚厚的墻
那是詩人顧城的,《小巷》。
2002年,我給你的愛寫在西元前
2002年,戈北12歲,讀小升初的畢業班,教室搬到教學樓的最高層,成片成片的白楊在八月末搖擺得像動蕩的青春。六樓的高度,跳過成片拔高的白楊林,整個操場的鮮綠收在眼底。包括那兩支平均海拔還沒有圍欄高的球隊,所有的男生穿著松松垮垮的隊服,灌了飽滿的風馳騁在球場。
戈北的班級和斜對面的六一班踢友誼賽,戈北作為全年級第一,不用上體育課,坐在教室里轉著圓規寫寫畫畫解解數學題就行。窗外的吶喊聲隨著白楊樹的搖晃一陣陣傳來,戈北手里的同心圓越來越大,她把卷子折起,剛躲在教室的窗簾后,就看到六一班的男生把球踢到了戈北班男生的臉上。年少氣盛,看不清誰先動的手,兩隊人馬扭作一團,狼煙四起。戈北手里的卷子像紙飛機飄下去,她遠遠看到體育老師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拎起一個男生,狠狠拖到另一邊的時候,男生還在嫉惡如仇的張牙舞爪。
打架事件很惡劣,兩個班的男生被罰站在樓道,窄窄的走廊,人滿為患。戈北是唯一的女生,她丟掉的卷子是班主任特批的作業,撞在濃濃的火藥槍口上,年輕的女老師嚷著要戈北最后一個回家。高分貝此起彼伏的還有六一班的班主任,她指著光榮的英雄薛庭凱,不認錯就別回家!
那個傍晚整個樓層的教室依次關燈,鎖門,人去樓空,應急燈的綠光幽幽發亮。戈北動動發酸的小腿,聽到有人小聲唱歌,我給你的愛寫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幾十個世紀后出土發現/泥板上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見。是薛庭凱,鼻青臉腫,疼得咧了嘴,還含糊不清的哼哼。
戈北聽著聽著就笑了,兩個人一起站的樓道忽然就沒那么可怕。
2006年,雨還沒停你就撐傘要走
2004年,戈北在全市最好的重點中學讀初二。
戈北后面坐的是一位漂亮女生,從初一入學起不斷有男生站在戈北的教室門前探頭探腦。每次女生都埋著頭裝作整理抽屜,那些男生就把寫好的情書折成紙飛機砸過來,或多或少,砸在戈北的頭上或者飛過戈北的頭頂。
薛庭凱說,來,你們都讓一讓。他沒有探頭探腦,也沒有寫情書折了紙飛機,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鄭重其事地走上講臺,對著漂亮女生,從今天起,我想用自行車載著你上每一節課。人聲鼎沸的課間,戈北和那么多人一起聽得清清楚楚,漂亮女生沒有回答,可是戈北看見她低著整理抽屜的頭,點了點,又點了點。
再也沒有男生在戈北的教室門前晃來晃去,所有的紙飛機安然落地。備考時光里戈北每一天都步履匆匆,可她總能看到,偌大的校園,薛庭凱的自行車在眼前晃啊晃,自行車后座上的漂亮女生長發飛揚,裙角搖擺。畢業的那天,校廣播站的喇叭跟著一起嗚咽,戈北還是聽得清清楚楚,走廊燈關上/書包放/走到房間窗外望/回想剛買的書/一本名叫半島鐵盒。
那首歌薛庭凱唱過,在畢業晚會上,他學周杰倫唱得很像,雨還沒停你就撐傘要走。那是2006年,戈北在禮堂下紅了眼眶,曾經開口閉口都是Jay的少年和時光,一起離開。
2009年,用手中的流沙畫一個你呀
整座小城只有兩所高中,一座雄踞城東,一座霸占城西。從東往西的主干道除了白色高大的路燈,筆直成線,還有一棵棵洋槐,在整個夏天開滿白色的槐花,零零碎碎的一串一串,結滿整棵槐樹。
從戈北家往西走,第108棵槐樹前,有寬廣的十字路口。整座校園坐北朝南,沿東西向馬路排開。戈北站在校園外,看到挺拔而起的教學樓,蔓出圍墻的爬山虎,還有穿著寬松校服的男生女生,人來人往。
戈北聽人說,薛庭凱就讀這所高中,他是籃球隊隊長。個子不是最高,籃板搶的不多,球打得馬馬虎虎,可就是有那么多人愿意擁著薛庭凱讓他指揮球場上的千軍萬馬。戈北是相信的。
那是2009年,周杰倫和小師妹袁詠琳合出了《畫沙》單曲,戈北在課間休息的時候,一遍一遍的聽,用手中的流沙畫一個你呀/曾說過的永遠我們一定不會擦/我的青春開始在喧嘩/因為大聲說愛你而沙啞。
過分而張揚的話,戈北在整場青春里,都安靜藏下,不說出一個字。
2012年,最美的不是下雨天
戈北掐著指頭算了又算,九月的涼風吹得槐花落了一地。新招來幫忙的小姑娘總是嘰嘰喳喳,她一邊切菜一邊揮著菜刀,戈北姐,你說你學習那么好,后來怎么就不讀了?
是啊,后來怎么就不讀了?
升入高中的戈北到后來數理化越來越糟,文章卻寫得越來越好。她寫過一篇文章,說家鄉的同伴多么好,青山綠水多么美,小巷多么悠長,只是那悠長的小巷再沒有人肯帶著她回去。離異的家庭支離破碎,連生活費都要戈北在食堂一點一點攢下。詩人顧城說,你拿著把舊鑰匙,敲厚厚的墻。
戈北試著拿生活的舊鑰匙,敲父母的心墻,后來那扇門沉沉關上。2009年戈北高考落榜,搬離學校的時候,站在宣傳欄下,那篇傳來傳去定格在櫥窗里的文章,不知被誰敲碎玻璃,拿了一干二凈。
戈北甩甩頭,還是哭了。
七月的知了,叫聲響亮。戈北南下打工,漂泊,再返回小城。她盤下城西學校的一個餐廳窗口,每天最晚一個關門,做新鮮的豆漿給打球晚來的學生,笑容溫和,豆漿可口。人不多的時候她總是喜歡走在操場邊的林蔭路上,路盡頭的墻壁上歪歪扭扭的刻著《小巷》,那樣橫七豎八的寫字,戈北在很多年前就領教過,這么多年,他還是沒有長進。
長到12歲第一次被罰站,傍晚的時候下起瓢潑大雨,陰暗的走廊還有人口齒不清地哼周杰倫的歌。男生說,你不許哭啊,我唱歌給你聽,還有雨傘送你回家。
15歲,戈北握著成績單,看不斷下滑的阿拉伯數字,男生說,就不明白人家到底是追你后面的女生呢還是追你,那么多紙飛機怎么恰好都砸到你的頭上。彼時他因為兄弟義氣和外校的學生剛打完架,躲在校園的小樹林就看到低頭抽泣的戈北。
19歲的春天日光溫暖,他頂著高考的壓力說要教訓教訓城東的高材生,他已經學會不再用拳頭講話,男生制勝的方法有很多種,他像一個騎士學會了如何紳士,卻還是在離開的時候打碎學校的櫥窗,順手帶走一篇文章。
2012年戈北是小城里的準新娘,她在相親的時候抱了周杰倫的所有專輯,準新郎說,我們上學那會天天哼著他的《雙節棍》,戈北撲哧一聲就笑了。那天咖啡廳里放的歌曲有點小煽情,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檐。
那句話誰說的,我們一起把周杰倫捧成了周董,可是時光遠去,你依舊是我青春里最漂亮的符號,能不能給我一首歌的時間,再回到過去看一眼。
2002年,戈北12歲,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曾與薛庭凱躲過雨的屋檐,那是不能說的秘密。青春,漸行漸遠漸無書,連少年也一同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