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村里人對四哥的評價永遠只有一種說法,那個人,沒醉酒的時候是個大好人,麻將打得好,人也很好玩。性子直,人也豪爽。
“哥,整支抽煙?”老貓進門來,對著四哥大喊道。
“對,對,對,如果我是你,也要這樣打,這張牌打得好,打得好!”老貓一邊說著,走到四哥身旁,彎下腰。
“哥,這把和了,整支煙抽?”老貓對四哥說。
“哥,讓我來摸,摸個筒子。”老貓說。
“四筒,哥,和了。”老貓說。
“自摸,整支煙抽?”
四哥只顧打牌,對老貓不予理睬。
“哥,今天贏了幾把了?”老貓說。
“打四筒。”老貓對四哥嚷嚷道。
四哥不動聲色,沒想到老貓先下了手,不知何時,四筒已經飛了出去。
“四筒,我和了,清一色加兩杠。”對面傳來倒牌聲響。
“我也和,一四七筒。”
桌子周圍笑聲四起。
老貓這一回直了眼,悔不能把剛才的話吞了下去。
“打你的雞雞,”四哥發火了,“抽煙,老子錢都輸光了。”
“沒事,哥,抽支煙手氣就好了。”沒等老貓一席話說完,四哥早已站起身,狠狠一巴掌抽了過去。
“我操你祖先,影響哥哥的發揮。”四哥朝老貓大罵。
“哥。”老貓待要說點什么辯解。
“哐當”一聲巨響,又是一巴掌。
“四哥,算了。”屋子里有人勸解道,“老貓不會說話,饒了他這一回吧。”
原先沒人說話還好,四哥心里的氣還沒真正發泄出來。
“麻將,老子打麻將,關你媽什么東西鳥事。”說時遲,那時快,麻將機旁只剩下半杯水的茶杯,一股腦兒朝老貓的臉上飛去。
“流血了,老貓流血了。”屋子里有人小聲地喊。
“四哥,你今天又喝酒了。”屋子里的人聽老貓用身上最后的一絲力氣說完了這句話,倒在血泊中。
老貓因此斷了鼻梁骨,四哥在牢房里呆了六年。
二
四哥從牢房里出來那天,老貓早早地到了村口的石子路上等著。他粗壯的手指里緊握著兩串500響的鞭炮,他說要為四哥接風。
“哥,您來了。”
“哥,這些年你在牢里有沒有打麻將?”
“哥,嫂子和孩子等您等得天都黑了。”
“哥,我半點也不氣您。我爹說了,過去的事不提了。”
四哥一路上半句話不說,靜靜地隨人群走著,有時抬起頭來,抹把眼淚,又低著頭繼續走。
第二天,老貓再次請四哥到他家打麻將,一切照舊,倒水,客客氣氣地奉承。
“哥,這技術又高了。兄弟們都在議論您呢,說您這一回出來,怕是不敢和您玩了。”
“幾天不見,貓兒越來越會說話了,給老子倒酒來。”四哥發話了。
“好的,哥,酒馬上端來,保證好酒,好酒。”
“好酒就好。”
“哥,酒倒好了,整支煙抽?”
“少廢話,酒倒好了就滾一邊克,別影響老子的發揮。”
“是,哥,自摸了整支煙抽?”
“聽說哥在牢房里只抽印象,是不是?”老貓永遠嘮叨不完。
“我的兒,你他媽是美國來的大律師投胎生的,嘰里吧啦沒完沒了?”
屋子里一陣笑。
“哥,我要是您,先就打三條,您看,剛好自摸。”
“我的兒,哥知道了。快去給哥倒酒。”
“我說哥,贏錢了分兩成?”
“我的兒,爹哪一次贏錢少得了你。”兩杯白酒下肚,四哥越發威風了。
“哥,再來一杯?”
“來三杯,一杯感覺都沒得。”
“是,哥,贏錢了分兩成?”
“全給你算了,我的兒,快給爹爹倒酒來。”
“哥,說話算數,分兩成。”
那天四哥在老貓家果然贏了錢。晚上走時,四哥實踐承諾,甩給老貓四百塊。老貓雙手捧著錢,看著四哥手里數不清的錢,眼珠子都掉下來了。
老貓是不賭錢的,這天,他跟著四哥一起贏錢。
三
只一夜之間,四哥在老貓那副“快嘴”的幫助下,名聲比六年前更響亮了。
他成了名副其實的麻將高手。
一個星期里,時不時有電話打到老貓家里來。起初,那些電話是為求證的。他們想要知道,這村里是不是真的有位麻將神人。現在,那些電話的主人在老貓的慫恿下全來到了老貓家里。這回,老貓家生意火爆了。連一向對麻將館漠不關心的老貓爹,這次也瞪直了眼。
看來,老貓這一家子在四哥的影響下,要發大財了。
四哥每天連家也顧不上回了,他坐鎮老貓家,一旦有打麻將的人來,他再也閑不下來。老貓對四哥是最看好的,不說別的,單是四哥贏了錢,不管多少,總有老貓的份。老貓因此對四哥以及四哥那一桌的人手下留情,不但桌錢全免,還提供免費的食宿。
“老貓,去給老子買包好煙來。”四哥一發話,老貓無論前一秒人在廚房還是廁所都能三秒之內回應,并放下一切手中事,風風火火跑向一里外的小店。
“我的兒,下回快點,沒好煙吃拿什么贏錢?”四哥伸手接過老貓手里的煙,少不了幾句責備。老貓對此習以為常,心里有時為此不快,轉又想到四哥贏錢了有自己的份,心也就踏實了。
2003年的夏天,老貓一時好像年輕了好幾歲。他年過半百,卻破天荒地娶了個黃花大閨女進門。這讓他的麻將館更加紅火了,一時,村里愛麻將的,不愛麻將的,都會抽時間去到老貓家,這里瞅瞅,那里看看。
“原來,是個麻將鬼。也好像沒什么稀奇的。”村里人看了一遍,對正坐在麻將桌上打麻將的青姑吐吐舌頭,頭也不回走了。起初,村里人看不起老貓,都覺得像他這樣的人,不但人長得不好看,又不修邊幅,能順順利利地當一輩子的光棍就不錯了。
沒想到現在,他不但開麻將館發了家,還娶了老婆。青姑是外地人,人年輕,又漂亮。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還打得一手好麻將。
老貓老婆技術好,
絕頂聰明境界高。
與他四哥一同桌,
不是天和就自摸。
慢慢地,這首打油詩成了四哥牌桌上的順口溜。他每打一張牌就要說一句,整得跟打快板似的。麻將館里的人聽見了,無不哈哈大笑。
一個月下來,青姑贏了好幾千元。就連一向坐收漁利的四哥,這回也傻了眼。
老貓年紀高,
青姑正風騷。
一月幾千元,
四哥也說好。
四哥一邊打牌一邊念了出來,老貓也聽得樂了。跟著唱道:“我說四哥技術好,七天七夜不睡覺。要說贏錢他最牛,一年四季都不少。”
“我的兒,我老了,這回,你找你老婆青姑分錢吧。不要找我了,你看我這個月,小紅河也抽不起了。”
“四哥,你這是哪里話,沒有你,我哪里能娶到這樣的好老婆。”
“我說我的兒,你這話就中聽了。”
“哈哈哈哈……”
四哥的笑聲,從老貓的麻將館里一直傳到遠方的遠方。
四
后來,足足四個月過去了。
漸漸地,四哥在老貓家的麻將館里不再像之前那樣如魚得水。不到半年,四哥不但把所有家產輸了個精光,還欠下十萬元的債。老貓為了報恩,幾次背著青姑從銀行取了存款,依舊于事無補。
就在這年年底,村子里隱隱聽見有鞭炮聲響的時候,青姑突然失蹤了。也就在那一夜,老貓家的麻將館燒了場大火。
一夜之間,老貓變得和四哥一樣,一無所有。
青姑前腳剛走,村子里頓時熱鬧非凡。
“那女人呢,保不準被大火燒死了。”村里人議論紛紛。
“又或,青姑就是縱火者。”
“你老婆被大火燒死了,還不快去報案。”四哥指著老貓的麻將館,最后說了句話,埋頭走了。
“燒了好,燒了好,這回我家男人不去那鬼地方了。這個斷子絕孫的老貓,把我家二蛋害慘了。”村頭二蛋家媳婦說。
“跑了好,跑了好。這斷子絕孫的老貓,活該一起被燒死。”村里上了年紀的人說。
“想辦法讓老貓再開家麻將館,我非得把那些錢贏回來不可。”那晚四哥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發誓,要把那筆輸掉的錢贏回來。
第二天一早有村里人報了案,老貓害怕,一個人跑到附近的山上躲了起來。
不知不覺,老貓流淚了。他看見警察進出他那已經化為灰燼的麻將館,一時眼淚流了出來。這樣默默地看了許久,用衣角拭淚。
這才發現衣角上有這樣的幾個字。
告訴四哥,青姑是警察。那些錢不是你的,再見。
五
這年春節剛過,村里人在山上發現一具尸體。經法醫辨認,不是別人,正是老貓。而四哥,在得知老貓死后一蹶不振。十多天后被警察帶走,從此再無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