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學時,父親才三十開外,仍很有生活的情趣。每年元宵節,他會親手制作一只精致的走馬燈,在紙屏的各面繪上不同的水彩畫,掛在屋子里。電燈一亮,紙屏旋轉起來,令我驚喜不已。他還喜歡養小白鼠,我們叫洋老鼠,也是自己動手制作鼠箱,里面有樓梯、跳板、轉輪等,宛如一個小小游樂場。鼠箱的一面是玻璃,孩子們聚在前面看小鼠玩鬧,笑聲不斷。我心中暗暗佩服父親,真覺得他那一雙巧手無所不能。
然而,上初中時,有一件事使我發現他的性情有了很大改變。那些天我也迷上了做手工,做了許多作品,包括一頂硬紙做的軍官帽。我怕小弟弟弄壞我的作品,便把它們藏在那口大柜的頂上。和伙伴們玩軍事游戲時,我要用那頂軍官帽,不免經常踩著柜子邊沿爬上爬下。父親對此感到很不耐煩,有一次終于發作了,奪過我的軍官帽扔在地上,一腳踩爛了。當時我驚呆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從親手為孩子做玩具,到親手毀壞孩子做的玩具,這個變化實在太大了。
父親中年的時候,脾氣變得相當暴躁。他難得有好心情,自己不再玩也不帶我們玩,從早到晚忙于工作。因為工作累,每天必睡午覺,那時我們在家里就失去了一切自由,輕聲說一句話,咳嗽一聲,哪怕稍微弄出一點聲音,都會遭到他的斥責。他經常不失時機地提醒我們,是他千辛萬苦養大了我們。他說話的口氣使我感到,仿佛我已經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有時候他還打孩子,經常挨打的是我的兩個弟弟,一個是因為淘氣,一個是因為他所認為的笨。我不記得他打過我,但我并不因此原諒他。有一段時間,我對他懷有相當敵對的情緒,看見他回家,就立刻躲到別的地方去看書。
在我小的時候,父親是很寵我的,走親訪友總喜歡帶著我。到他進入中年、我進入少年的時候,父子之間便形成了一種微妙的緊張關系。我們并未發生激烈的沖突,但始終不能溝通。出于少年人的自私和自負,我不能體諒他因生活壓力造成的煩躁。同樣,他也完全不能覺察他的兒子內心的敏感。這種隔膜迫使我走向自己的內心,我不得不孤獨地面對青春期的一切問題。
不久后,我讀高中住校,讀大學離開了上海,這對于我是一種解放,我相信他也松了一口氣。剛上大學時,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對他的教育方式展開全面批判,著重分析了家里每個孩子的特點和他的處置不當。據說他看了以后,對弟妹們淡然一笑,說:“你們的哥哥是一個理論家。”事實上,在度過中年期危機之后,漸入老年,父親的脾氣是越來越隨和了。隨著年齡增長,我自然也能夠體會他一生的艱辛了。
現在我提起這些,是為了說明父子關系是一個普遍的難題。如果兒子是一個具有強烈精神性傾向的人,這個難題尤為突出。一般來說,父親是兒子的第一個偶像,而兒子的成長幾乎必然要經歷偶像的倒塌這個令雙方都痛苦的過程。兒子進入青春期是一個關鍵的階段,做父親的要小心調整彼此的關系,使之逐漸成為一種朋友式的關系,但中國的多數父親沒有這種意識。最成功的父子關系是成為朋友,倘若不能,隔膜就會以不同的方式長久存在。
我是感覺到這種隔膜的,一旦和父親單獨相處,就免不了無話可說的尷尬。其實不是無話可說,而是話還沒有開始說,只要開始說,任何時候都不算晚。在子女年長之后,交流的主動權就由父母手中轉移到了子女手中。在漫長的歲月中,我為什么沒有嘗試和父親做哪怕一次深入的交談,更多地了解他一生中的悲歡,也讓他更多地了解我呢?
父親已于14年前因心肌梗死突然去世,治喪那一天,看到那一具因為沒有一絲生命跡象而顯得虛假的遺體,從我的身體中爆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慟哭。我突然意識到,對于業已從這具軀殼中離去的那一個靈魂,對于使我的生命成為可能的那一個生命,我了解得是多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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