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當我淚灑千里揣著一顆顛簸得破碎的心趕回家時,您已經平整地躺在地下搭的木板上了,“睡”得那么沉,“醉”得那么深。任憑兒子怎樣撕心裂肺的哭喚,您再不肯說話,再不肯睜眼。
父親,您倔強了一生,“走”時卻那么悄無聲息,無怨無怒,您那火爆的脾氣是何時改的呢?
忘不了那個冬日的夜晚,當我囁嚅半晌怯怯地向您表示不想繼續上學時,您刀刻似的臉立刻漲紅了、扭曲了,突如其來的怒火讓您渾身顫抖!一句粗暴的吼罵之后,您將所有的斥責都潑在了母親身上:“你想讓孩子像我一樣爬壟溝嗎!”父親,您嘶啞的吼聲吞沒了窗外呼呼的北風,當您將最珍愛的用了幾十年的酒壺摔得粉碎時,兒子的心也碎了:家中,八十多歲的爺爺、奶奶,體弱多病的母親,又要供我上學,您病殘的腿、枯瘦的肩怎堪如此重負?
父親,您的兒子很不爭氣,脆弱的心靈承受不了太重的負荷,嚴重的神經官能癥使他的學習成績從第一名跌落到十幾名了。您焦慮不安,拖著殘腿到處為他尋醫問藥……最不可饒恕的是他的幼稚、自私:高考時因為數學考砸,竟然沖動地決定全盤放棄,僅僅是怕被不理想的學校錄取!
該發榜了。那幾天,您不是“忘了帶煙”就是“忘了拿鋤”,每日都要從山里、地里折騰幾個來回。我知道您等得好心切、盼得好心慌啊。終于有一天,您熬不住了:“小文,高考該發榜了吧?”我的眼淚終于決堤般一發不可收了!良久,您用僵硬的、滿是傷痕的手扶住了我的肩:“別哭,咱明年——再考!不怕——還有明年!”可您無論如何不相信我會啥也考不上,便偷偷去問我最要好的同學。父親,得知真相,您一定動怒了,但那一次您破例沒有發作。沒幾天,您紫黑色的臉上又有了光彩,您逢人便講:“我兒子是自己放棄的,他兩科沒考!”父親,我知道您承受得了世間所有的苦痛,卻難以承受別人眼中您的兒子“徒有虛名”的嘲諷!那個雨夜,您將我叫到身邊,滿臉的慈愛和憐惜:“小文,爹知道咋回事了……爹不怪你……咱明年再考!”父親,我分明聽出您的語音發顫,分明看見有晶瑩的淚在您眼里打轉,可您卻給了我一個笑——那是怎樣的笑啊,足夠我品味一生一世!第二天,天還未亮,您就一瘸一拐在泥濘不堪的鄉間土路上了,那110元錢,是您借遍了所有的親戚為我湊夠的補習費。僅兩天的時間,我發現您仿佛一下子又蒼老了許多,蒼老得令我心悸!
父親,您所有的苦痛都溶解在那個雨季里了:一紙燙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放飛了您所有的理想,翻來覆去,您看了又看,讀了又讀,一顆淚珠滴在上面,您趕忙笨拙地去擦,去吹,難為情的樣子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兒……那晚您又喝多了,眉飛色舞地和我講起了不知重復過多少次的故事:小時候,把鼻涕甩在一個總欺負同學的家伙的飯盒里挨了老師的打;讀了12年書考上古城一所鐵路學校爺爺卻死活不讓您去;困難時期大隊支書和保管合伙占公家便宜被您一拳打掉三顆牙;獨自一人肩扛手挖蓋起這三間老屋……
您有多次機會走出那片封閉、貧瘠的土地,卻難違父命,只因為您是他唯一的兒子;您不滿自己的婚姻,卻又善待了母親一生,只因為您的善良;您有兩個兒子,卻都是不孝之子——一個在榨干了您所有的油水之后卻難望烏鴉項背,一個傾注了您全部希望、流淌著和您一樣倔強血液的兒子走出大山后卻無法實現他當初“讓您過上好日子”的誓言。
父親,您是一匹孤獨的駱駝,跋涉在干涸的沙漠。于是,酒成了您最知心的朋友。沒有酒,您便整日沉默;沒有酒,您便挑不起那沉重的水桶,爬不上那高高的山嶺。沒有酒,您魂歸何處?父親,那廉價的劣質酒給您帶來了短暫的慰藉和力量,同時也帶給了您永恒的傷痛!“都是酒害了他!”父親,聽到鄉人對您“蓋棺定論”,您是否又一次因憤怒扭曲了臉?
父親,家門前的楊柳又綠了,您親手栽植的桃樹正開著嬌嫩的花,在這生命的季節,您去了哪里?那一遍遍親吻窗欞的輕風是您?那一絲絲滋潤大地的細雨是您?那一夜夜入夢終于與我促膝談心的是您!
父親,這是我寫給您的最后一封信——一封最長的信,我給您寄往何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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