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說,我父母的婚姻并非基于愛情。他們經朋友介紹相遇時,我娘是個32歲的高學歷大齡剩女,在國企做技術人員,工資、地位都高人一等,希望丈夫容貌氣質出色,最好是大地方出來的,而我爹是個身陷某窮農村的上海知青,脫身無門。如果和我娘結婚,他可以調動到城里。所以各取所需,認識一個月后就閃婚了。
30年的婚姻很不愉快,充斥著無休止的吵架、打架和各種瑣碎的爭執。作為受害者,我從未停止過對這段婚姻的批判和第三人視角的觀察。從小我就喜歡鉆在床底或壁櫥里,像小動物一樣小心翼翼地躲著,因為不知道為何,就開始拍桌摔碗,又一場戰爭打響了。他們的打罵和爭執很有典型形象——內容無外乎地域歧視、學歷高低、強弱勢抗衡以及對彼此家庭成員的不滿。對于對方“不是”的挑剔和零容忍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共同興趣之一。但是從另外一個方面來看,他們又是同一類人:極端、暴烈、固執、剛愎自用,對認準的價值觀絕不撒手。值得高興的是,他們絕不撒手的對象之一,是對家庭無盡的忠誠和責任感。
我3歲的時候,我娘因為嚴重的類風濕關節炎住院,且因并發癥被下了幾次病危通知。專家說這病看不好的,只能茍活著,花光家里的錢然后在近乎癱瘓以及臟器衰竭的痛苦里慢慢死去。那時候,我只記得我娘整日哀哭,抱著我喊:“我活不長了!你很快就要有晚娘了!”
那時候她已經嚴重喪失了行動能力,晨僵一日沉過一日,寸步難行。我爹但凡聽到她哭,就頂著說:“誰說你要死了?誰要給她找晚娘?”然后就開始了這樣的日子:一邊照顧我,一邊做三餐營養湯菜送去醫院照顧病人。那是大冬天,屋子里很冷,但回憶里卻總浸染著上海風味的熱烘烘的湯菜香氣,印象最深的是番茄蛋湯,當然是高價版的,有圓圓的白白的冬菇和冬筍頭吊鮮,還有肉絲。我歡歡喜喜地抱著我爹的腿,看他怎樣做飯:
先把番茄煸出汁、調制蛋花,同時把冬筍頭和冬菇切片、把肉絲和筍片汆熟,再放在一起慢慢燉煮到番茄容形盡消,最后放入蛋花、蔥花和鹽。湯濃味足,雙冬的搭配顯得精致和細膩。我特別愛喝這個湯,有一小碗,就可以呼哧呼哧地不用喂就自己干掉半碗飯。
也有炒豬肝、清蒸塘鯉魚,或者油爆了河蝦后讓我一起幫著剝蝦仁,一邊剝一邊吃。在物質貧瘠的1988年,這已經是很殷實的營養餐了。做好湯菜之后,用保溫瓶裝得嚴嚴實實,再帶上我騎上車,一晃一晃地行進在冬日的寒風里。一般到了醫院里,湯菜都還是熱的,然后我爹就喂給我娘吃,順帶再喂喂我。我娘吃飽了就哭,說著晚娘之類的話。
我爹做這些事的時候,從未急吼拉吼過,總是從容地、慢慢地,把“上海男人”的優良口碑演繹得淋漓盡致。雖然他可以為一點小事對我和我娘暴跳如雷,但在照顧我們娘倆方面,從未有過只言片語抱怨苦累。我特別著迷于看我爹做飯的樣子,那個冬天里所有熱烘烘的、飯菜芳香的回憶讓我日后回憶起這段理應想起來很苦的往事,一點點陰影都沒有。相反,我覺得這段日子特別快樂。
再后來,我娘幸而康復,簡直是奇跡。在專家們束手無策的情況下,我爹只是一個小中醫,卻自撰一方,冒著極大風險說服我娘服用大劑量雷公藤。雷公藤有很大的腎毒性,極可能類風濕沒治好,卻讓病人提早送上路。我娘有天幸,她恢復得很好,沒有任何腎毒反應,直到最近幾年因為年邁,痼疾又犯,卻遠沒有年輕時那么嚴重。
過了很多年自己有了點醫學常識,才發覺我難以想象當時我爹的內心壓力,無法想象他下了多大的決心和勇氣,花費了多少的考量,才敢用這個方子來拯救妻子。他獨自承受了一切,在我娘動不動就尋死覓活的時候,他一遍遍地鼓勵她,只有頂住的力氣,絕無后退和松動的念頭。雖然只有一年,但這樣的一年或許不是每個人都能經受住的。
日子好了,夫妻照樣戰爭。吵架、打架和爭執。玻璃摔碎一地、但凡三天以上的假期必然用于三十年婚姻里所有齷齪翻尸倒骨地清算,好不容易一家人外出游玩必然在外翻臉……然而,無論我娘如何數落著我爹的不是,比如智商低、脾氣暴躁、不通人情世故等等,但最后總要加上一段作為主流基調——“但他總是一個好人”。按照《傾城之戀》里的文法,這樣的一段患難經歷已足夠讓他們這輩子在每一次天雷地火的戰爭后得到和解。進一步說,我父母在年輕時都是相貌堂堂的人,不缺乏開始新生活的機會,尤其我父親,艷遇的誘惑層出不窮,令人羨慕嫉妒恨。其中最驚艷的是一個被他治好了濕疹的女人,她青春美貌,年紀足夠被我喊姐姐……我的父母像每一個凡夫俗子一樣,被誘惑、被觸動,未曾沒有過畸念和遐想,但關鍵是最后的做法。
我很自豪他們永遠守住了內心認準就不撒手的東西:責任而非愛情,是婚姻和家庭的核心價值,是對一己私欲的約束,不得背棄,不得退縮;當苦難的命運襲來時,只能一起頂住,而不得逃避,更不得背叛和傷害已經遭受命運傷害的人;須拼盡全力,須自省內心,須對待婚姻和家庭如同敬神。
有時候,責任會讓人痛苦和受限,或者沉重和不悅,但誠如彌爾頓所言:“誰能承受上帝溫和的軛,誰就侍奉他更好。”人存活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喜悅和自得,痛苦亦是該當的那一部分。因為如此,我們才被稱為“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