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前,我去采訪石馬街一位老太太。
我一定要去臺灣找他。采訪中,她不停地重復這句話,以至我馬上想起死不瞑目這個詞,以至我采訪結束后多年都被這句話揪著。
這不是小說。這是一種古典主義的現實。
她丈夫的確在臺灣,也曾在去臺灣后給她寫過一封信。在信中,丈夫告訴她回來遙遙無期,不要等我,你另尋幸福。但她認為分別是暫時的,是戰爭造成的,丈夫一定會回來。她說,他走那天早上,還笑著對她說,你在家,要好好照顧老人,我辦完事就回來。
新婚18天,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在她40歲時,石馬街組織婦女體檢時,醫生發現她竟仍是處子之身。
上個世紀80年代后,她丈夫與石馬街的親戚屢通音訊,卻沒有給她任何消息。他對她這種鐵鑄般的死默,更堅定了她的信念。她要去臺灣,要找到他,要問著他。
這無法實現。我想。
二
老太太滿臉網紋,但面目可親,沒有絲毫我想像的怨婦神情。她始終微笑著向我回憶,即使說到斷腸處也不落淚,真是堅貞。她家擺設簡陋,連電視也沒有,臥室的墻上掛著幾個木制相框,每個相框里面都是丈夫的照片,都是同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丈夫寄給石馬街的親戚的,她要了來翻拍、放大的。照片里的人五十多歲的樣子,五官端正,戴著黑框眼鏡,微胖,沒有笑意。
建國后,大嫂、二嫂相繼改嫁,公公爹爹婆婆媽媽也都勸過她。她本可以生兒育女,過上熱氣騰騰的紅火日子,兒孫繞膝,頤養天年。但她不,只是等。
石馬街是這縣城中一條古老的街,凡住在這條街上的人,多數是縣城的原住民。石馬街沒有馬,有一排國槐樹,開淡綠色的小花,一邊開,一邊落,使八月的石馬街仿佛總是下著零星小雪。有一個終年咳嗽的老漢,永遠穿著黑色的衣服,永遠一個人,永遠咳嗽著向南一趟,向北一趟,西天的太陽被他的咳嗽一聲一聲震下去。
除此之外,石馬街有一戶人家,常播放大悲咒,那招魂似的聲音使這里成為一個形散神不散的大千世界。
那綸音佛語一響起,我便嘆想,人生何世,為什么這樣地縹緲。那老漢,那放大悲咒的人,那老太太如果還在,快90了吧?石馬街是一條帶發修行的街嗎?
三
四月的一天,一位朋友突然向我爆料:老太太去臺灣回來了!
我登時熱淚盈眶,同時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百年不遇的重大社會新聞!這將是我采訪史上空前絕后的事件!這真是一個讓人飆淚的喜劇!
我的腦中立刻出現無窮的問號:
她還活著?
她丈夫也活著?
她怎么去的?她無兒無女,無親無故,又是風燭殘年。
她丈夫成家了沒有?
為什么不與她通音訊?
一切都有答案了嗎?
她簡直是一個傳奇。
我簡直不敢相信。
于是十年后,我再次來到她家。門開了,一張慈悲的臉馬上與十年前我的記憶重合,只是她的笑容深了。
她已經不記得我,但聽說我的來意后,馬上扯著我的手,叫我:從姑娘。一剎那我覺得仿佛穿上古裝,進入了三言二拍。
說起臺灣之行,她幸福、喜悅,說自己終于從地獄里走出來了。
四
年過八旬之后,她感到去日無多,更因病痛纏身、生活不能自理而開始絕望,常對照顧她的鄰居說: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誰知絕處逢生,今年春天,一位陌生的好心女士幫她圓了夢想,資助并陪同她飛往臺北。
她找到他了。出人意料的是,自21歲來到臺灣,他竟也從未再娶,一直單身。在臺北市北投區他的家中,她看著他,輕聲叫著他的名字說:我來看你了。她叫得那么自然、親密,一如六十多年前。
他愕然。
她笑著,說:我是李玉秀,你的妻子。這些年我都想見到你,我想你呀!她坐向沙發,就像那是她家的沙發。
他拍拍她的胳膊說:沒事你走吧,我要吃飯了。
她依舊笑意盈盈地看著他說:我和你一起吃。
她選擇性地告訴我他們見面的情形,隱去了他的絕情話。包括他說:我不認識你。包括談起父母和家鄉時,他說:我沒有父母,沒有家。
這些,她沒有說,她只是認真地用她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不止一次地向我還原那個他輕輕拍她胳膊的動作。那個動作,應該是他們結婚后六十多年來唯一的一次肢體接觸吧。
我問:你哭了嗎?
她說:沒哭,我笑著。
他那個家臟得、亂得,比我這個家還亂,一看就是一個人向我說起他的困頓孤苦時,她終于下淚。
采訪結束時,老太太問我:你說怪不怪,怎么他也是一個人呢?
我想了想,說:他心里有你,記著你。
她含笑點頭,竟有些羞意。
一個沒有再娶,一個沒有再嫁,這使她百感交集,覺得臉上有光,同時又給她帶來希望。她一直活在自己一廂情愿的幻象之中。她不愿意接受,他們的悲劇,不是戰爭的悲劇,是愛與不愛的悲劇。她不愿意承認,他從沒愛過她,而她愛他,心里只有他。她不能理解,同是形影相吊,他的痛苦其實比她更為深重,天涯淪落,家業荒蕪,無力衣錦還鄉,他早已萬念俱灰。于是60年前,她自喜郎君如意,他無奈奉命成婚;60年中,她心心念念,他無影無蹤;60年后,她跋山涉水,他拒之千里。
從臺灣回來后,鄰居都以為她了卻心愿,身體和精神會垮了,商量把她送敬老院,但她仿佛活回來了,一掃沉沉暮氣,變得神采飛揚,說:我不去敬老院,我要在家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