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生吧,要經歷很多事。也許有這么一件事,重視過,努力過,付出過,期待過,然而卻失敗了,失落了,失望了;悲傷了,痛苦了,沮喪了,一直熟悉的人一下子變得陌生——或許從來都不了解,只是自己感覺罷了。他不知道該相信誰,相信什么,他懷疑著身邊的一切,似乎天下只有自己才靠得住。就這樣,他迷茫了,彷徨了,憂慮了,恐懼了,他不知道為何這樣,更不知道這樣下去還有多久,還會怎樣。但他唯一清楚的是,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一定不行。不堪的現實挑動著我憤怒的神經,氧氣似乎少得可憐,他覺得憋悶,像在高原喘不上氣,像在水中無法呼吸。他非常想深吸一口氣,吸足這口氣,能吸多少就吸多少,直到吸不動為止,然后用盡渾身力氣,噴薄吶喊,如同在寒夜里渴望暖陽,在霧霾中企盼大風。不過,這些都是他的想象,他并沒有這樣去做。現實之中,他克制著,冷靜著,緘默著,隱忍著;因為他清楚自己的處境,那樣做沒有用,后果卻很嚴重,不會有人理解,更不會有回應。不如把這一腔熱血留在體內——好好留著,加速循環。他要記住這種感覺,什么時候都不忘記;因為他找到了對癥的藥,能治療他身上的病,這藥就是一顆種子,把它埋進心的樂土,澆水、施肥,等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現在的他,久病初愈,積貧積弱,還沒有足夠的士氣和實力,他盼望能得到指引,或許只是點撥。他在尋找,也在等待,雖然不知道會遇見怎樣的人,會有怎樣的結果,但他依然心懷夢想,心存希望,渴求救贖,祈望新生。即便不是所憧憬的,他也會欣然接過命運送給他的禮物,因為這是他的選擇,同時也是他的責任,無法逃避,不容推脫。
初秋的清晨,我昏睡著。窗外樓前的馬路上,不時有汽車飛快駛過,也有汽車排著隊,鳴著笛,催促著前面的車或人,公交車清晰的播報站名,聲音在空中回蕩,仿佛就在耳邊。屋里還沒有來暖氣,冷颼颼的,只有被窩里是暖和的——我沒睡醒,不想起床。迷糊中似乎有敲門聲傳來,細聽之下,每次三下,聲不大,也不急,像怕把我吵醒似的——但又不得不叫醒我。我慢吞吞撐起上身,張開睡眼,喘了口氣,定了定神,確定有人敲我家門,便披上件衣服,蹬上條褲子,答應著去開門,心里滿是不悅。這么大早就來叫門吵我好夢,如此失禮應該不會是熟人吧——沒想到竟是一位久違的老友。我推開門,風趁機順著門縫溜了進來,因為穿得囫圇,又剛出了被窩,身子一下兒就吹透了,我哆嗦著。可當我看到面前站著的這個人時,我不抖了,我愣住了。敲門的他“支”在門口,形單影只,臉上表情很是尷尬。他戴著頂灰色的鴨舌帽,身上穿著厚厚的衣褲,怕冷似的。既顯得土,又不怎么搭。雖然裹得嚴實,但似乎卻并不暖和——他依然在發抖。“是你?!”我驚叫出聲。他微咧嘴苦笑了下,然后靦腆的點了個頭,算是打招呼了。悲傷從他臉上劃過,像刮了陣小風,吹得我有點冷。而更令我驚訝和疑惑的是:他拄著拐,一條褲腿松弛的垂著,里面少了些什么——少了一條腿!他是我的一位好友,我忙把他讓進屋里;我們好久沒見面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雖然想不起來上次他來我家是在什么時候,但我清楚的記得:上次來時,他不是這樣,之后究竟發生了什么?我想知道。
談話之前,我請他進屋坐下;想去扶他,他說不用,自己能行。我穿好衣服,端來杯熱水,讓他暖和暖和。他看來是渴了,一只手倏地伸出去握杯子;水有些燙,杯子也燙,他的手指剛一碰壁就猛地一縮——立馬換成用雙手去焐著杯子,貼著桌面挪到身前,一邊吹著水面,一邊小口啜著,不再敢去端杯子了。我的目光不時落在他的腿上,他與健全人不同了,永遠的不同了……獵奇的眼光對于異乎尋常的東西總是本能般的去關注。我怕傷他自尊,不好一直瞅他短處,于是轉向了他的臉。他故意躲閃著我的目光,就想怕被燙到一樣,蜻蜓點水般四下觀望,隨后愣愣的瞧著杯中的水,一言不發;水里沒有什么,但他的腦子里一定在想很多東西,只是不愿開口。他30歲出頭,1米8的個子,眼神憂郁,胡子拉碴,下巴翹起,透著倔強。臉型要是從側面看,就像月牙一樣。兩只扇風耳像被拉長的,細長的脖子頑強的支撐著頭,說實話,長得有點丑,不知道他自己知道嗎。他輕輕的摘下帽子,放在身旁;帽沿泛黃,露了毛邊。濃密的頭發略有些長,夾雜著不少歲月的斑白。雖有幾分老成持重,但看面相還算年輕,眼睛里透出的單純與他的年紀不大相符。
我耐心的等他飲了幾口水,看起來是暖和些了,便關切的問:“你的腿……是怎么弄的?什么時候的事?”我歷來直接,快人快語。他瞅著自己的斷腿,很懷念的樣子,嘆了口氣,說:“身體不好,得了場病。一開始沒當回事,后來不行了,看了大夫,命保住了,腿沒保住……”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他,儼然是副“失敗者”的模樣,“失敗者”的英文是“loser”,也指丟失東西的人——到底是因為失敗而失去,還是因為失去而失敗,我不知道。他喝了口水,接著說:“其實很早就有感覺,大意了,以為年輕不會有事。后來有一次疼得不行了,這才上醫院。檢查完大夫說我得了一種病,他遇到過;我是晚期,很嚴重,得馬上動手術,晚了就連命都保不住了。”我驚愕了,心縮緊了,沒想到病魔這么厲害,他病得那么重。“手術還算順利,病好了,就是腿沒了,走路不方便。”他頓了頓,欲言又止。“那還好,后來呢?”我擔心起他的生活,豈止是“走路不便”那么簡單呢?他垂著頭,像被按著一樣,呆呆的瞅著自己的腿發愣,一臉惆悵。“自打腿沒了,一切都變了……”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像秤砣一樣沉,心又跟著緊了。“我一開始接受不了,身上和心里都不適應。養病那會兒,不少人來看我,安慰我,我也好些了,不過以后得跟它作伴了。”他扭頭瞅著身邊的拐,不想讓我看見一個男人眼中的淚。“你媳婦呢?你們現在怎么過?”他轉回頭,停了一下,然后把頭埋的不能再低了。“工作丟了,老婆也走了,現在一個人,打點零工,干點零活。”果然如此,真是這樣,我的預感還有擔心都變成了最殘酷的現實,我一陣心酸。雖是只言片語,但透過他濕潤的雙眼,我分明看到了生活的辛酸混著苦澀。我傷感著:如果我是他,又會怎樣呢?也許跟他差不多吧。很多東西,擁有的時候并不在意,也不珍惜,因為來得輕而易舉,有得順理成章;只是失去了,沒有了,才后悔,才感傷,可惜沒用了。我在平淡中沉睡,直到被刺痛,才從夢中驚醒,才明白現實是冷峻的,自己是孱弱的。如果說這是世人的一種病,也許只有一種苦口良藥可以醫治,那就是“后悔藥”——可惜沒有。我同情著他的不幸,胸中憋悶,嘆了口氣,起身打開窗戶。外面刮著風,無法預測的風,把老樹葉從半空中吹落地上,散落世間。透過紗窗,我能看到一方世界:天色陰沉,灰蒙蒙的,像沒睡醒;雖有風吹,卻吹不散漫天霧霾,無論是外面的,還是心里的。
面前的他,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友,讓我陷入了回憶,想起了若干年前……在我的印象中,曾經的他,是年輕的,是健康的,是開朗的,是快樂的;步伐輕快,思維活躍,笑容可掬,跟我暢談人生理想,一幅幅畫面如幻燈片般在我頭腦中掠過,然后逐漸淡化,消逝。我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無情歲月催人老,讓我記憶中的那個他和眼前的這個人硬生生的重疊在了一起。往事如煙,煙消云散,我們都變了,而且回不去了。我只好盡量安慰他,要好好過,不要消沉,事已至此,必須面對,不用太在意別人的眼光和議論。以后的路還有很長,要活下去,活得好些;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俗話說:話是開心鎖,我能感到,他的心里輕松了些,敞亮了些。談到當下,我問他:“你來找我,是有事吧,我能做點什么?”他知道我會問,便用暖和過來的手從大衣兜里掏出個東西,遞給我說:“這個送給你,就當見面禮,你收下吧。”我很好奇,接過一看,是把新的墨綠色的梳子,古色古香,顏色造型很特別,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拿在手里輕松舒服。我雖喜歡,卻不好意思收下,推辭說:“別客氣。需要我做什么,你說話。”我把梳子還給他,他卻執意送給我。見他堅持,不好拒絕,便收下了,這份心意。我催促他:“有什么事,就直說吧,別磨不開。”他想著,顯得很躊躇;我等著,更想知道了。“下次吧,我會再來的。”我沒想到,他來就是送見面禮?送梳子?不可能。我一再追問,他守口如瓶,就是不說。我問他下次什么時候過來,我去接他。他告訴我一定會來,時間不定,不用我接。他起身要走,我執意送他些錢,他百般推托,就是不收。我注視他遠去,低頭盯著手里的梳子,大腦飛速的旋轉著。據我所知,梳子就是梳頭用的,難道還能梳理人生?上網一查,中醫認為:梳頭可以滋養和堅固頭發,使發不白。疏通氣血,健腦聰耳、散風明目、祛風散濕,防治頭痛。有這么好,聽著很神,我倒想要試試。
從他走后,我照常上班,照常工作,周而復始,循規蹈矩,偶爾也用用他送我的那把梳子梳梳頭。每次感覺耳聰目明,神清氣爽。據說梳頭可以保健,還能讓人變聰明呢。不過我沒養成習慣,時間一長,事情一多,也就忘了;畢竟梳頭這等小事,又有幾人會在意呢?
他再來的時候,是深秋的一個早晨。我睡醒了,躺在床上,不想起來。暖氣雖然來了,但被窩里比屋里還是要暖和得多。忽然傳來的敲門聲打破平靜,還是熟悉的敲門聲,每次三下,聲不大,也不急。我披上衣服,答應著去開門,心想可能是他。果然,我猜對了。只見他頭戴黑色棉帽,身上濕著,身子抖著,沒有拄拐,雙腳落地站在門口——卻又少了一支胳膊。我愣了下,請他進屋。他走得不利索,感覺像是裝了假肢,還不適應。我打開窗,外面陰天下著小雨,雨下不停,卻又不大,像是要下很久的樣子。這樣的天氣,打傘麻煩,不打卻又慢慢會濕,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氣息。我請他坐下,端來熱水。他不像第一次來時那么拘謹了,仿佛“綁繩”松了一些。我不解的問他:“你的胳膊呢?怎么弄的?”他臉上很淡然,低著頭,依舊躲著我的眼神,同時也包裹著自己。“嗨,我跑了好多家大醫院,問了好多專家,做了好多檢查。最后確診我得的是一種罕見病,叫啥綜合癥,不傳染。邪氣在身上到處串,串到哪兒,哪兒就保不住。”他一邊說著,一邊摘下帽子倒著放在身邊。我這才發現他原本濃密的頭發稀疏到幾乎能數清楚數量,雖比上次短了一些,但白發卻并不見少。物理學上的熱溫暖不了心理學上的冷,盡管兩者都能感知。我嘆了口氣,問他:“你這次來,肯定有事,說吧,我幫你,別見外。”這次他倒是沒遲疑,從衣兜里掏出一把紅色的梳子,遞給我說:“這個你幫我保管下,不多時候我會來取,拜托了。”我接過來定睛觀看,與之前的那把梳子大同小異,不過顏色是鮮紅的,像血一樣,讓人膽寒。“好的,沒問題,你放心。還有別的事嗎?”“沒有了。這把梳子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你一定要替我看好,多謝了。”“你就放心吧,小事一樁,記得來取就是了。”我心里納悶,不知道梳子對于沒有多少頭發的他,為何那么重要。我將兩把梳子放在了一起。隨后又閑談了幾句,他起身告辭,我送他到門外,空氣中的塵埃不明不白的隨雨而下,打在玻璃窗上,留下不少泥點。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也特別的長。外面的世界刮著風,下著雪,風裹著雪,往人們的脖子里鉆。我在單位工作不順,事業受阻,心中郁悶,無處排遣。索性請了年假,自己開車出去旅游,換換心情。在一個路口上,綠燈故意似的眨眼變成紅燈。雪天路滑,我沒剎住,出了車禍,險些殞命。經過搶救,命雖保住,兩條腿卻折了。我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動彈不得,世界縮小到只有我眼前看到的這么大。疼痛陣陣襲來,后悔無濟于事;我得面對現實,試著堅強起來。我想起了那位友人,我們這對難兄難弟現在就算同病相憐吧!我很想見他,說說話,但一想他走路不便,也就作罷,沒有告訴他我的情況。住院期間,家人、朋友、同事、領導紛至沓來,探望慰問,但都只能陪我一時,幫我一下。我無法上班,幾乎沒有收入,每天還要花費大筆的醫藥費,心里很難受。若干天后,我出院了,在家養病。打著夾板,拄著柺棍,想著人生:現在的我,生活自理都不容易;回到單位,能干什么?想到友人的親身遭遇,我不寒而栗。看來有些事,沒有切身體會,無法感同身受,這話一點不假。同樣是寬心話,講給別人和說給自己,感受完全不同。常人輕易能做的事,在我已經十分困難,因為我現在不是健全人,能夠恢復成啥樣子,猶未可知。對于生活都是問題的人來說,最初的夢想和遠大的抱負漸行漸遠;就像小船失去動力,不知道要漂往何方。
漫長的寒冬終于要過去了,天氣也回暖了。我的傷還沒好,休了病假,在家養病。一日三餐靠外賣,衣食住行靠自己。收入少,支出大,又得吃飯,又得吃藥,入不敷出,夜不能寐。現在明白為什么會因病致貧了,我必須得做點什么,掙點錢吶。趁現在有時間,正好把我閑置物品歸置歸置,放網上賣些錢,盼著有人能夠相中。欣慰的是,沒過多久,就有買家跟我聯系,想要買那把綠色的梳子——友人送我的那一把。我告訴她自己有傷,行動不便,希望她來家中驗貨,她很快答應了。
記得那是在春天里,一個難得的大晴天,天高云淡,空氣很好。按照約好的時間,我在家里等她,猜測著買主是個什么樣子。不久,她來了,我打開門,出乎意料:眼前是位亮眼美女。她五官秀麗,身材高挑,黑色的衣褲打底,配上紅色的小棉襖,俏皮可愛,楚楚動人,就像是送禮物來的圣誕老人一樣。我呆住了,不知所措,等了好幾秒才想起要開口。見她也在打量著我,很是難堪,忙搶先說:“呃,你是來看貨的吧,請進。”我不由得窘了起來,臉上發燒,心里發慌,幻想著:要是以前能遇上她有多好啊……我請她進屋坐下,她不認生,落落大方。我不敢直視她,拿出綠梳子遞給她。她拿在手里仔細觀察,看起來很喜歡,梳了幾下她柔順的長發,陣陣發香鋪面而來,我陶醉在暗香之中。“你叫什么名字?”我能聽見自己問話時心跳的聲音。“我姓程,你就叫我小程好了。這把梳子我要下了,像這樣的,你還有嗎?我特喜歡。”她的聲音悅耳動聽,我猶豫了一下。“呃……還有把紅色的,不過是別人的,不能賣。”我想留住她,哪怕多一會。“我能看看嗎?”“當然可以。”我心里似乎喜歡這種虛榮,勝利者般炫耀著向她顯擺——盡管東西不是我的。
她專心欣賞著那把紅色的梳子,愛不釋手;我傾心欣賞著她可愛的樣子,心想我要是那把梳子該有多好!“這個……能賣給我嗎?”她用充滿渴求的眼神注視著我,像把箭一樣射在我心上。我竭力掩飾著自己內心的糾結,故作鎮靜,自己都沒想到居然能這樣回答她。“對不起,這不是我的,真是賣不了。”我實在不忍心拒絕她,怕她傷心,可又沒辦法,因為我答應過別人。她很執著,不甘心的央求著我,像寵物向主人乞食一般,既可愛又可笑。見我不為所動,她把價格翻了10倍。我說不是價錢的事,梳子是朋友的,不是我的;我開始有點后悔之前不該拿出來了。“你喝點什么?”我岔開話題,尋求脫身。“都可以。”我起身去倒水,她貼心的上前扶我。暖氣已停,屋里還冷,我的心里涌進一股熱流,卻更加糾結了。說來也許并不足道,但親身經歷過,才體會得到什么是暖心的感覺。我燒開水泡了家里最好的茶,又怕她燙著;小心的吹著茶水降溫,心里很美,身上很熱。可還沒等我端過去,她過來了,向我道別,說要走了。我沒想到她這么快就要走,我真覺著沒多久啊,著什么急呢?于是心里責怪自己是不是動作太慢了,她等得不耐煩了。我盡力挽留她,又不能太過火——現在輪到我求她了。結果,她不肯,執意要走,就像之前我對她那樣絕決——也是,我也的確沒有什么能留住人家的本事了。我踟躕著送她出門,戀戀不舍,依依惜別,盼望今后還能再見。她走時留下的笑容,深深的印刻在了我的腦海。她聲音很好聽,能跟我說說話,我就很開心了。她離開以后,我獨守空房,沒人說話,心里很空。屋里有她留下的香氣,我端起熱茶,細細品味,腦子里全是她。茶是好茶,沁人心脾,不過微苦,一如我的心境。陽光透過掛在衣架上晾曬的衣服照進屋里,帶來親人般的溫暖;照在我的身上臉上,感覺到不管多明亮的燈光下都不曾有的舒坦。我拄著拐,走向陽光,停在窗前,可以看到很遠;陽光照在我的臉上,也照進了我的心里。人生苦短,不可能遇見所有想見的,也不可能留住所有要走的……
當晚,我沉沉的睡了,做了一個很美的夢。美夢無痕,雖然可有,然而無用,畢竟我們都生活在現實之中,不是夢里。次日早起,我在洗漱,猛然想起:那把紅色的梳子呢?好像一直都沒看見!我拄著拐,到處尋找,不見蹤影。難道是……不會吧。她那么好看,不會干這種事,也許是我放哪兒忘了。我真不愿無憑無據、妄加猜度一個“好人”——我的女神,還是上網問問她吧。她不在線,我留了言。一天、兩天、三天……一周過去了,我把家里翻了個遍,多次留言,催她回復,言辭越發焦急;可是她卻沒有回復,沒有上線,沒有再出現——她消失了。我瞬間石化了,恨自己被美貌迷惑,無奈只得咽下苦果,我這時才明白她走時為什么笑得那么甜……我的腦袋翁了一下,心臟砰砰直跳,不是緊張,而是害怕。朋友的囑托猶在耳畔,好友的信賴仍在心間,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讓我如何再面對他?我上火了,鼻子不通,咽喉腫痛,嘴唇干裂,流出了血,鮮紅色的……
天氣熱了,氣溫高了,夏天到了,我的腿傷養好了,基本能走了,心病卻落下了:盡管我天天盼望著奇跡,但那把紅梳子始終沒有再次出現。一天早晨,我睡不著,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愣,心想:起床嘛,無外乎兩個原因:一個是有事必須起,一個是沒事睡不著;睡覺,只可能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困了,因為不困的話,是睡不著的。胡思亂想間,清脆的敲門聲震動了我的耳朵,那是熟悉的敲門聲,令我心驚膽戰。我不情愿的去開門,猶如他第一次不情愿的來敲門,我們又見面了。這次,他的胳膊也換上了假肢,精神頭兒好多了——比我好多了。白衣蒼狗,世事變遷,我就像是一位考試沒考好的學生一樣,難為情的讓老師家訪。他穩步坐下了,我沒注意他的打扮,因為我根本不敢看他。我不曉得他前兩次來的時候,是否跟我此時此刻感覺一樣:可能不同吧,畢竟他丟的是自己的,而我丟的是別人的!“那把紅梳子,現在能給我嗎?我有用。”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他說得輕松,我聽來沉重。我能想象到他在盯著我,希望得到肯定答復。“實在對不起,真不好意思……我……弄丟了……”我擠牙膏般費力的頂出這幾個字,然后像鴕鳥一樣,頭埋土里。我料他定然沖沖大怒,條件反射般做好了挨罵的準備。出乎意料的是,我說完之后,他沉默了,沒有聲音,屋里寂靜得像考場一般,壓抑得像暴風雨來臨前。我透不過氣,悄悄抬起頭;他盯著我,面沉似水,雙眼如電,我觸電般忙低下頭,面紅耳赤。“那把綠梳子,現在還用嗎?”“呃……我……沒怎么用……送人了……”我很心虛,怕他追問。“哦,可惜了。其實,那把綠梳子更應該珍惜……你要是能用好它,那把紅梳子也不至于丟吧……”是啊,我要是能用好綠梳子,不賣掉,紅梳子自然不會丟!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不解的打量著他。他看來很替我惋惜,面帶慍色,卻并不沮喪。“跟我走吧。”他站起身,拉起我,往門外走。“咱們去哪兒?”“去找梳子。”“你知道它在哪兒?”“你忘了,我叫師敗,當然知道程功在哪兒,現在就出發吧。”就這樣,“失敗”來了,帶我去找“成功”。在與“失敗”同行的路上,我們互相攙扶,信步徐行;我們歷盡人間冷暖,世態炎涼,邊走邊談,聊了很多。夜晚,我們穿過幽暗的樹林和崎嶇的小路,月光星辰照亮著前進的方向,眼前閃現出一間童話里才有的小木屋。他抬起手,伸出手指,指向那里……
失去的也許永遠也找不回,現在能做的,也是最該做的,就是不要失去太多。我相信:一間黑了很久的房屋,無論黑了多久,只要有光明,都一樣能照亮,而這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