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實生來命好,大哥大學畢業后在高校任教。二哥當了大隊書記。七四年高中剛畢業,那時沒高考,他被推薦上醫專,但競爭對手后臺更硬,拿了畢業證回鄉當赤腳醫生。
這在當時的鄉村也是令人羨慕的美差。坐在大隊合作醫療站里,掙滿工分,還有津貼。加之陳實人才好,分頭,方臉,個子高挑。更重要是脾氣謙和,懂道理。給他說媒的是前腳出后腳進。當時擇偶的風氣是:一要聽診器,二要方向盤,三要進車間,最后站田院。所以姑娘對陳醫生是趨之若鶩。有事沒事都到診所去請陳醫生號號脈。
那晚團支部開完會沿田埂回家,月影朦朧,草叢中傳來怪異的蛙鳴,有人說那是青蛙被蛇咬住了。岔路分出一批又一批青年。狹窄田埂上只剩陳實和吳芳,突然草叢中躍出一小團黑影,吳芳驚叫一聲:蛇!向后一退倒入陳實懷中。陳實本能摟住吳芳,口里不斷說:沒事,青蛙!
第二天,陳實接到吳芳的紙條:陳實,我是你的人了!我一輩子跟你了。本來陳實對吳芳沒什么印象,才不驚人,貌不出眾,寬臉短項,個子矮胖渾實。于是自然一口回拒:這事要兩廂情愿才行。我不同意。
吳芳條子又遞過來:你摟過我!不同意告你男女關系。
那個時代犯了男女關系,人人得而誅之喲。陳實有些猶豫。父親早逝。他給母親說了這事,母親說:一個大姑娘臉面都不顧呀,不怕她告。陳實又拒絕。
吳芳再回話:不同意,我寫了遺書說你流氓,然后跳水!
陳實嚇壞了,咋說也不能欠命債。于是點頭結婚。
吳芳進了陳家,聽到了婆母過去說的話,牢牢記在心里。改革開放后,已當了鄉黨委書記的二哥幫忙,把他們的房子遷修到公路旁的三岔路口,一幢三層小樓,開起了推銷店,醫療站,茶館。一時人進人出鬧熱起來。全家忙個不亦樂乎。家境好起來,隨著參與經營,兼之生下一兒一女,吳芳的發言權也大起來。
這天來了個老鄉求醫,陳實認真把脈問癥之后,開了藥劑。病人出門去了,吳芳問道:咋不吊針。陳實就說用不著。這話遭來一頓訓斥:吊針來得快,效果好,吊一次二三十元喲。當你摸幾十個手桿!你這木腦殼,算不到帳!
那天恰好二哥在場,待吳芳吵過,就問陳實:老三,吳芳是腳不是腳,都往靴里戳,這樣無理取鬧,你得教教。陳實苦笑,這事她不鬧個三五天收不到場,白天吃不好飯,晚上睡不上覺,還去教他!二哥搖頭去了。
大哥回家探親,吳芳上街買菜。公路上來了輛汽車推銷商品,陳醫生一看那女老板是高中同學,忙招呼進來喝茶。老板搖搖頭:送幾個鄉鎮的貨,忙!要支持我進點貨。于是選了大堆貨計好價,老板又少幾十塊零頭正要付款,吳芳回來,一聲斷喝:哪個亂進貨?陳醫生忙解釋是熟人,而且價格公道。吳芳二話不說,爬上樓頂大聲叫:陳實!背了我就亂來,我死給你看!起身一跳,重重摔在院壩里的稻草堆上。那女老板嚇得花容失色,慌忙收起東西倉皇驅車遠遁。吳芳爬起來抖抖灰還叫罵不停。
大哥看了這一幕,皺皺眉頭:老三,吳芳這樣子,你沒勸勸她改改。陳實哭喪著臉:你沒聽說過呀,女人的一根頭發可以拉轉九頭牛哦,她犟起來就尋死覓活,我也莫法呀。
你是牛還是人哦!變不了她,你可以改變自己嘛。大哥嘆口氣離去。
大哥二哥吃公家飯,忙。母親就住在陳實家,大哥二哥每月各出五百元贍養費,老人家也沒閑著,經營茶館。鄉親趕集回來,母親往往招呼他們在茶館里坐坐,歇歇腳,聊聊天。時間久了,吳芳看不順眼:這些人不打麻將不打牌,光要水喝,冷水要人挑,熱水要人燒,來就要泡茶收銭!母親遭一頓搶白,動動嘴說不出話來,顫顫巍巍躲到一邊去。
日子過得飛快,老母親滿八十大壽了,頭發雪白,有些懵懂了。三家齊聚,給老人拜壽。大哥拿出錦鍛福字棉襖,二哥訂制了七層高的生日蛋糕。陳實掏出紅包,雙手奉給母親。老大老二又掏銭包席齊聚親友子孫祝賀老人。
夜晚,吳芳盯著陳實:包里裝了多少銭。五十,你看人家花多少銭。陳實如實告知。
吳芳鬧起來:她一個老糊涂,又用不來銭,給她干嘛,我們咋比得上老大老二!兒沒安家女沒出嫁,正需錢!
唉呀,那只是掙個面子。媽明天轉手就把錢拿給我們了。
胡說,她糊涂了,今晚一高興就丟給哪個孫娃重孫了。去拿回來!
你再胡鬧,兔兒急了也要咬人喲!陳醫生急慌了,口不擇言。
你咬!我今晚就讓你咬死!吳芳歇斯底里,一頭向陳實撞去。
那一夜,他們房間到凌晨四點多才關燈。
凌晨,一聲凄厲嚎叫扯破了鄉村的寂靜:陳實一一
鄉親們聞聲趕過去,陳實已懸梁自盡,吳芳披頭散發,捶胸跺足,眾人默默散去。二哥聞訊,接走了母親。
吳芳安葬了陳實。兒女齊來告別。她勸兒子安了家再出去打工,兒子悲戚地說:我哪有心情耍朋友呢?再說哪個女娃子又敢和我耍喲!我出去斗,站住了腳接你老人家出去。
女兒也說:我待在村上不舒服,出去找條出路罷。
病人,茶客都不上門了,偌大一個家,只剩她形影相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