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問中國后,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學英語。但是那時學校里根本不開外語課。廣播電臺雖然剛剛開始播放英語課程,可是誰家里有收音機呀!學英語對于一個農村孩子來說,真不亞于去天上摘星星。
爹是大隊革委會主任,我便要求爹在有線喇叭里放英語。爹聽后連連搖頭,說:你這是要我犯錯誤啊!大喇叭一響,人人都聽到了,要是有人說我放敵臺,我就是有三十六張嘴也說不清呀。爹看我沮喪的樣子,就想了想說:你要真想學,倒是有一個人能幫你。
誰?我急忙問。
陳奕人。
天,爹怎么會想到他?陳奕人是被北京的紅衛兵押到我們村監督改造的,一直住在我們家。聽說他以前是大學的英語老師,人干干瘦瘦的,似乎風一吹就能倒。我從來沒有與他說過一句話。可是現在,我想學英語,方圓百里,也只有找他了。
這天吃過晚飯,我來到西廂房,拍拍門,叫道:陳奕人!話音剛落,就見陳奕人噌地鉆了出來,戰戰兢兢地問:革命小將,有什么指示?
我想笑又不能笑,板著臉問道:你會英語嗎?
他一愣,忙搖搖頭說:不、不會。
不會!我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說,你要是撒謊,可就是與無產階級對抗。一聽這話,陳奕人嚇得腿一打顫,忙說:報告,我、我過去會一點,可是,全、全忘記了。
我一聽有門,又嚴肅地說:從今天起,你教我學英語?
陳奕人仰起臉,結結巴巴地說:報告,我真的忘記了,我、我、我不能再散布資產階級的東西了。
我火了,說:你老實一點!英語這玩藝兒,無產階級也要占領。你難道還要頑抗到底嗎?不敢不敢。
那好,今天你先準備準備,明天正式開始。說罷,我威武地轉身離去。
第二天,我來到了西廂房。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陳奕人的全部家當:一床薄薄的被子,一個掉了瓷的臉盆,一個破紙箱子。最貴重的大概就是那個外表貼了橡皮膏的小小的收音機了。我一屁股坐到陳奕人的床上,他呢,則站在床前。隨后他從那只破紙箱子里翻出一本《英語課本》遞給我,我一看,是清華大學內部的書。他說:沒有別的課本,就用這個吧。
從此,我跟陳奕人從ABCD起開始了英語學習。我每天都是坐著,他則一直站著。我看他年歲大了,有時就對他說:你坐下來講嘛。他則誠惶誠恐地說:習慣了習慣了。說罷,仍是站著講課。
別看陳奕人平時像只怕見貓的老鼠似的,但有時遇到我讀錯了音,寫錯了單詞,他就會立時倒豎眉毛,兇得像個惡神,罵道:你怎么這么笨?可是一說完,他就覺得說走了嘴,可憐巴巴地望著我,還一個勁地賠禮道歉,說:我該死!我該死!我不應該對革命小將這個態度。
爹知道陳奕人在教我英語后,就在大隊革委會上說安排他在家寫系統的檢查,由我來監督。從此,陳奕人就可以不怎么下地干活了。
這樣過了幾年,一天,縣上突然來人,將陳奕人帶走了。這事兒發生得太突然,他走時連個招呼都沒來得及和我們打,究竟是福是禍
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里油然升起了對陳奕人的一絲掛念。
1977年,高考恢復。我報考了北京外語學院。筆試通過后,是口試。口試結束后,幾個考官竊竊私語,我不由一陣緊張。一個考官問我:你的口語是跟誰學的?
我剛要說是跟陳奕人學的,但轉念一想,不知他的問題有沒有解決,千萬不要因為受他牽連而上不成學呀,于是說:自學的。
那個考官微微一笑,道:是這樣的我們主任看過你的材料,想見見你,你跟我來一下。我糊涂了,我和他們主任非親非故,他為什么要見我呢?
我跟隨考官來到了三樓主任的辦公室。一進門,我就愣了,大辦公桌后面坐著的不是別人,竟是陳奕人。怎么,他是外語學院的主任?
陳奕人看我愣著不動,沖我笑笑,說:范老師,進來,坐呀。
他稱我老師!我回頭看看,除了我,沒有其他人。
陳奕人站起來,走到我身邊,親切地拉著我,問我村里的變化,問我爹的情況。我一一作答后,不解地問:陳主任,你怎么稱我作老師?
陳奕人沉默了,半晌,才緩緩地說道:你是我的老師,一點不為過。那年你找我學英語時,是我思想最苦悶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死。是你,使我看到了知識沒有過時,中國還有希望,讓我放棄了自殺的念頭。這是一個原因。二來是我當時已經幾乎荒廢了專業,是你的求學,讓我又被迫地撿起了英語,將那些單詞語法又找了回來,也才能使我今天有能力重新走上工作崗位。從這個意義上講,你真的是我的老師啊?
說著,陳奕人在桌上攤開一張宣紙,抽出一支毛筆,飽蘸墨汁,一揮而就四個大字難忘師恩,隨后遞到我的手上。我鼻子一酸,忙將陳奕人按到椅子上,把這張紙重又還到他的手里,并對著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愧疚地說:陳老師,謝謝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