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究竟會和一個什么樣的人成為伴侶、組成家庭。我從大學畢業起在一家新聞機構任職記者,至今已12年。在北京這座千萬人口的都市,與我有過或多或少接觸的人也許數以千計,但卻沒有一個人真正走進我的生活。
獨身生活從24歲正式開始。我在城市東部的一個青年社區買了自己的第一套房子,每個月有2000多元的貸款需要償還,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房奴。70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積被一再克扣,最后使用面積只有50多平方米。在那個雖然狹小卻還是空蕩的一居室里,我每天都在擔憂初入社會的各種問題。生活湊合著過,很孤獨的,你知道嗎?我的冰箱里面常年只有兩樣東西,一樣是牛奶,一樣是速凍餃子。速凍餃子煮起來快,煮完后好洗鍋,成為我日常飲食的第一選擇。當時市面上能夠買到的幾十種速凍餃子我全都吃了個遍。剩下的就是牛奶。記得有一天夜里我特別渴,想喝水,可我家里連能直接飲用的水都沒有,冰箱里只有幾包牛奶,我就把牛奶都喝了。
我的鄰居是一個搞IT的哥們兒,技術宅,他成了我獨居生活中的好友。我們做著完全不同的行業,我一回家,就跟他八卦各種各樣采訪的經歷,他聽得開心。反過來,他會給我講做軟件的事情,云山霧罩的,我也聽不懂。我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喜歡打《魔獸世界》。夏天天氣太熱,我們不開空調,把兩家的大門打開,各自端坐在自己的客廳里組團打游戲,擺好電腦戴上耳機,桌上放半拉西瓜,伸出腦袋就能看見對方,跟大學宿舍沒任何區別。那是兩個單身漢光輝燦爛的日子。
但是某些東西好哥們兒是不能給我的。當我關上房門,獨自面對那間空蕩的小屋,滿懷的是對生存的擔憂。讀書、工作、供房,在陌生的城市,我沒有任何其他的資源,一切只能依靠自己。我偶爾會想,要是有一個人能和我一起相扶相攜地生活該多好啊!像我的父母那樣。但那僅僅是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我沒有信心能夠從精神上和物質上承擔起兩個人共同生活的責任。
就在同一個社區,有無數與我同齡的年輕人,他們從我身旁經過,身上是商品社會所賦予的各種標簽:寶馬車鑰匙、LV包、不斷變換的伴侶。我也會被這些標簽勾起好奇心:他們每天做些什么,和什么人交往,怎么掙錢來維持自己光鮮的生活?那些凌晨天蒙蒙亮時,喝得亂七八糟后回到家的踉蹌背影,他們身后是什么樣的日子?但那超出了我的生活經驗,我只知道,他們并不是像我這樣日出而作,寫稿子、去采訪,聽不同人的人生,然后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27歲時,我結束了對這個青年社區生活的試探和想象,搬離了那里。新社區居民少了許多,綠化好,社區公園里,老人們常常推著嬰兒車帶著孫子曬太陽。這樣的生活圖景讓我感到些許安寧。
那一年我出了一個長長的公差,坐著破冰船花了一個半月時間漂去南極,一待就是半年,這是單身漢才會有的待遇。船上的各種科考人員、后勤人員加在一起只有十幾人,不是十幾個中國人,而是十幾個人,或者說,十幾個活著的人。眼前一望無垠的南極大陸上,全部都是無機物,大概連細菌都沒有吧?更不要說鳥或者蟲子了。每天面對著十幾張不變的面孔,我們說話打發時間,晚上喝點啤酒,沒有別的娛樂,沒幾天,能說的話就都被掏干凈了,然后不自覺地開始拷問自己: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到哪兒去?反正就這幾個終極問題。現實生活中那些也曾讓我好奇的重要元素在這里都消失了。
在杳無人煙的南極大陸上,我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必須尋找一個終身伴侶,這樣我才能夠幸福。現在我們每天睜開眼睛就打開微信、微博、平板電腦,它們提供了那么多信息,但仔細想想,這些都是商品社會強推到我們眼前的,它們無法貼近心靈。我更想要過這樣的一天:即便我早上起床推開窗戶眼前一片霧霾,身后仍站著一個與我心意相知的女人,我們出生不久的孩子在旁邊安睡著,生機勃勃,我的心里充滿了陽光。
南極之行似乎是個轉折。回來后,我覺得自己做好了結婚的準備,不會再像二十四五歲時,與女孩子交往時彼此并不談論婚姻,或是因為一些生活上瑣碎的爭執而輕易分開。親友們會熱情地為我介紹婚戀對象,但我逐漸拒絕這種方式。在我與一個女孩兒相識之前,介紹人首先已經幫我進行了一道篩選。而當我被介紹給對方時,也被修飾過,貼上了標簽:名牌大學、記者、他對我過往的印象,諸如此類。但我希望剝離掉我過去已有的社會關系,把所有的標簽都去掉,重新去認識一個人。現在我去超市購物時會發現,每個商品身上都貼了好多標簽,我只想要一個蘋果,清脆、微甜的一個蘋果,也許它并不需要“有機”、“非轉基因”、“進口”等如此眾多的標簽。我想自己尋找到這個蘋果,擁有一段去除標簽、從零開始的感情。
那之后我注冊成為一家婚戀網站的會員,填上盡量少的基本信息,我就可以跳出自己的社交網絡去尋找我的伴侶。一年多的時間里,我謹慎地與四五位網友見了面,我們通常年齡、學歷、收入水平差不多,一般在網上聊上兩個星期,才會相約見面,見面后聊天相處,卻總覺得哪里不對,好像少了些共鳴。直到2010年秋天,我在網站上找到我妻子。我們倆挺合眼緣,在網上沒說兩句話,發現兩個人住得很近,就相約周末一起吃火鍋。我特意叫上了一位朋友同行,希望吃飯的氛圍更像是朋友聚餐,而不是相親。朋友成了我們的見證者,他見證著我向一個初識的女孩兒敞開心扉。后來我才了解,她很小就從部隊院校畢業,從過軍,從過醫,轉過行,雖然年紀輕,卻閱歷豐富。我們兩個陌生的年輕人,從中國的最西部和最東部孤身一人而來,在北京相遇,感懷于相似的奮斗經歷,因此彼此傾慕、欣賞,并不像過往親友介紹時,標簽速配式的相識。這一次,我知道一切的細節都對了。
我們很快談及婚嫁,轉年春節,雙方父母來到北京會面。我終于知道,我想要一種共同奮斗、相互愛護和扶持的生活,而身邊的人,就是與我同行的伴侶,其他障礙都變得微小,不再重要。
我們步入婚姻的速度比身邊的許多朋友快得多。他們或是有學生時代一直延續下來的愛情,總是以工作、住房等為理由而不結婚,或是一直在尋找,每年見二三十個相親對象,到最后感情麻木。很多單身朋友會抱怨自己選擇面小,找不到合適的人,過不上理想的生活。還有一些原來在青年社區的鄰居,現在也三十多歲了,不知不覺中,就從這個城市消失了。其實我們這個時代,選擇不是太少而是太多,那些沒有方向感的人,最后會迷失在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