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遇到他，真的是偶然，我以為命運真的、真的很眷顧我。只是我不知道，他已經不再眷顧我了。

從沒有遍地的凱子

每天上班之前，我都會很小心地關好每一扇窗子，檢查煤氣，然后才拖著行李箱去乘電梯。鄰居看見我，照例會多打量兩眼，因為我梳著一絲不茍的發髻、打著層次分明的領花。到了一樓，我就在眾人注視的目光下徑直打一輛車，矜持地對司機說：“到機場。”

我是一個空中乘務員，通俗點說就是空姐，電視劇里常常巴黎、倫敦、佛羅倫薩亂飛的角色。前幾年我看過一部日劇，漂亮的空姐松島萊萊子在頭等艙給客人送魚子醬和香檳酒，把全部的薪水都穿在身上用作投資，目光如電身手敏捷，是一個釣凱子的高手——對此我只能說，人和人是如此不同。

我飛的是國內航線，負責的頭等艙只比經濟艙稍微寬敞一點，吃的是一樣難吃的微波飛機餐，好在離廁所比較近；我從不穿名牌，下了班我甚至不化妝；我沒在飛機上見過一個凱子，只見過一再要盒飯的大胃王和把飲料全潑在我衣服上的老先生。

不過，如果非要算，許戈也許是個例外。

鍍金的“壯士”

見到許戈的那天和千百個上班的日子并沒有不同。打車的時候，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突然大大咧咧地推開我，徑直坐進我就要上的出租車里。我還在思索要不要當場發怒時，卻有人在這時橫插進來，聲調平穩力透千鈞地對那人說：“你撞到這位小姐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看清了這“壯士”，高個子，濃眉大眼，身后有輛黑色的克萊斯勒。與此同時那個倒霉男人大概也看清了他，覺得如果打起架來大概占不到便宜，所以他嘟囔地和我道歉，很快讓出租車司機開車走了。

這只是我們的第一次偶遇，在飛機上我又看見了他，坐在頭等艙里。

“先生需要什么飲料?”我問。

“水就好。”他答。

倒一杯水，遞過去，我看到他戴著去年出的低調款式浪琴。推著飲料車走向下一排乘客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思索怎么和他搭話。

我們公司提供飛行里程積分活動，乘客只要辦理了里程卡都可以享受到優惠。飛行過半，我照例拿著表格詢問乘客是否需要辦理，走到“壯士”面前，他果然爽快地把表格一一填好交給我，大大的字寫著他的名字“許戈”，后面是11個數字的電話號碼。

三天后我給他打電話，借口資料填寫不完整。許戈在電話那頭說：“是那位漂亮的小姐吧?我有沒有請你吃飯的榮幸?”

有無窮信心的男人

許戈請我吃意大利菜，服務生把菜單給我時，我老實說我不認識菜單上的宇，而他笑著說：“我也是。”天色漸漸暗下去，許戈坐在我對面看我：“為什么我好像見過你。”

我問他做哪行，看著他坐正了身子，不經意間透出一點隱隱的自負來：“食品業。”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我告訴他，出勤的第一次，我就遇到了強烈氣流，差點沒嚇得魂飛魄散。他問我有沒有空姐在空中譜寫出什么戀曲來，我說這是緣分問題，緣分到了，就算在公共汽車上也一樣遇到良人。

送我回家的路上，許戈把我的電話號碼存在他的手機上，又站在車邊目送我走進小區。夜晚的空氣真清涼，不用回頭我也能感覺到他的目光。

第二天，手機才開機，我就收到他的短信：“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出勤時間表?”

從此，我收到他送的花，我有他殷勤接送，我想他是在追求我，就是這樣。

你是怎么樣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然也。

我有人追求的消息飛速一傳十，十傳百，成為全公司皆知的秘密，克萊斯勒黝黑的亮光照亮大家的雙眸，從此我每穿一件新衣服，都被當成了男友的饋贈。

許戈當然什么都不知道，他彬彬有禮，和我約會的項目健康又大方。打羽毛球或登山，有的時候也帶我去見他的朋友。他和人這樣介紹：“這是傅小攀，她是個空姐。”大家勢必好奇，女士們會更嚴苛地打量我，而許戈站在身邊，非常從容。

我們逛街，遇到一班同事。金光閃閃的名店LOGO下，她們七嘴八舌地打趣說：“有男朋友以后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唷!”還有人問許戈：“你是不是陽光公司老總?傅小攀怎么這么厲害!”許戈一直微笑，握著我的手時松時緊，等和她們告別，他才問我：“你們當空姐的是不是都這樣?”我說每個人不一樣，而他笑著瞥了我一眼：“那你是怎么樣的?”

他認識我的時間還不長，所以這么問，也很正常。可以依靠你嗎?

我被客人投訴了。

公司有規定，積分達到一定標準的VIP客人是可以享受免費的升艙服務的。可這一天所有的位置都滿員，當我婉轉地告訴客人沒法升艙時，這個中年女人就生氣了。乘務長出來安撫她時，全飛機的人都能聽見她的咆哮：“我要投訴你們的空姐，態度太糟糕了!”

下了飛機，我在洗手間里聽見兩個熟悉的聲音一搭一唱。“傅小攀算是惹了麻煩了，那個客人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人家也許才不怕呢，男朋友用來干什么的?”我在隔間里聽到她們的腳步走遠，四周靜靜的，我突然有打電話給許戈的沖動，馬上，當下。

電話接通，聲音嘈雜，他可能在開會，但還是很有耐性：“什么事?唔?”

“我能依靠你嗎?許戈，如果我不想再干這份工作了，我可以依靠你嗎?”

電話那頭是沉默，我數著時間，這沉默堅持了9秒鐘，許戈才開口。他問我：“傅小攀，你喜歡我什么?你喜歡的真的是我嗎?”

我聽出來他的意思了，他覺得我輕浮，立意不純，他相信我貪慕虛榮。

我的包子，我的王子

那部日劇叫“大和撫子”，松島菜菜子演的空姐叫神野櫻子。她的家窮得令人發指，所以一畢業她就帶著全部的積蓄到了東京，讓自己煥然一新。當她像顆鉆石一樣走在馬路上時，天空有飛機經過，她突然發現，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也許只有到天上去。

你要相信藝術來源于生活，因為她真的和我這么像。

我工作那年只有17歲，剛開始很多地方都不要我，所以我一直記得真正找到工作的那一天，溫暖的食品車間里，我和一堆工人一起，坐在成山的包子面前。我的老板對我說：“小姑娘，好好干。我們以后會占領全市早餐市場，那時你也就成了我們公司的元老了!”

老板把我分配到最大的門市去賣包子，因為我嘴甜年紀小。有時候他也來看看情況，看到包子好銷，總是喜形于色。我知道他目標遠大，包子、油條、大餅、豆漿、豆奶、豆花，他想把全市人民的早餐都包下來，我相信他一定沒問題。我喜歡看著他風風火火的樣子，精神抖擻，斗志昂揚。

可他一直沒有女朋友，別人問起來，他說：“我是個賣包子的窮小子啊!哪里有人會喜歡我呢?”記得有一天我脫口而出說：“我喜歡啊!”而他只是微笑地看著我，對我說：“你還這么小呢，應該想著多念點書。”

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他在做包子老板，我是賣包子小妹，如果我真的成了他的女朋友，還有比這更好笑的情侶組合么?所以我狠命念書，考到了空乘學校，在培訓的時候翻江倒海地吐，一次次地練習鞠躬和微笑。我能看見他的早餐車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然后變成早餐店、連鎖餐飲企業、周邊產業的食品公司，我也會看到他上電視，接受報紙專訪，煞有介事躊躇滿志地系著領帶，露出微笑。

我根本沒想到會再遇到他，他看起來已經是自己夢想中的樣子，當然，他也已經不記得我了。

我沒有被處分，公司的調查結果是：我的處理方法完全得當。關于我的八卦也好像暫時平息了下來，因為那天之后許戈沒有再找我。

我還是穿一樣的衣服，不化妝，偶爾逛街。我給自己買東西，才發現其實除了花，我沒有收到過許戈一樣禮物。

是啊，我還在老老實實地原地踏步呢，他卻已經開始擔心我要攻城略地居心叵測。我開始漸漸不太想他，包子男蛻變成成功男人，會不會反而當前者的時候比較快樂?太重的防備心理是因為他太愛自己，還是他根本沒有被愛的自信?

神野櫻子最后嫁給了窮數學家，不是醫院繼承人不是財閥不是馬主，只是她愛著的人。或許這世上本來也沒有那么多拜金女，有的只是太過自以為是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