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人間如蒸籠那般。低人一頭的茅屋里濃煙繚繞。皮膚黝黑的煙囪安然矗立在灶臺后方,莊嚴威武,像英勇的禁衛軍。然而卻失去了本身的作用。
濃煙無法排出,漫無目的飄蕩。溫度又提升了一個臺階。
剛蒸好的饅頭即將起鍋了。一只手試探性的觸碰到鋁制鍋蓋,剎那間急忙收回。熱量把那只手燙的發紅。
鍋內的柴火燃燒殆盡,幾珠火星有氣無力的做最后的奮斗,隨時可能息滅。
一只布滿皺紋的手伸進水盆中,而后掏出濕漉漉的抹布,對折扭轉,將一連串的水滴擠出,又將抹布放到鍋蓋把手上,伴著一聲長嘆,起鍋了……
白霧沖天而起,遇到空氣迅速膨脹升華,焦點迷失在四野。一滴水珠自額頭滑落,流經手腕然后沉寂在抹布中。
鍋內靜躺著的白面饅頭豐滿嬌嫩,使人食欲大起,等不及要咬一口。不禁的手舞足蹈開來,這種事一年難得幾回。
“啪”,伴隨聲響,案臺上擺放的香油瓶應聲而落,香油灑落滿地,香味彌漫整個房屋似是步入芝麻叢中。
一道道香氣入鼻,一針針刺痛著她的心。
“這鬧的啥事啊。”她說,沙啞的嗓音是哭泣的前奏。
她目光停滯在香油上,看著它向四周擴散,陷入深思。一切可能出現的后果自腦海中成型。
一只老鼠尋著氣味出現在香油旁,雙眼放出亮光,迫不及待的吞噬著。
‘啊’,她尖叫一聲,被老鼠嚇到了。
“滾,死東西。”她大罵著,老鼠顧不得貪吃,迅速消失在她視野中。
她目光呆滯的看著地上,深思片刻,而后從抽屜里拿出嶄新的罐子,把自認為能吃的部分裝進去。
新罐子里漂浮許多物質。
此時從鄰房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老太婆,被老鼠嚇到了?一大把年齡了還怕那玩意,不覺得丟人啊,我來收拾它。”
老太婆的心顫動不停,手也配合著哆嗦起來,這事要被老頭子知道,按他那驢脾氣非要活剝了她。
“不是老鼠,沒留意被鍋燙了。不礙事,你繼續涼快吧。”她盡量平靜自己的心情,從額頭滋生的汗珠順勢流淌下來,全身都是虛汗。
一時無話。不多時,只聽到‘咯吱’木椅緩解壓力釋放出的呻吟聲。緊接著腳步聲越發響亮,輕盈踱步宛如裹著三寸金蓮的小腳,走起路來透露出無聲無息。
老太婆慌了神,兩人生活了幾十年,彼此言行舉止摸索的滾瓜爛熟。老頭子一定是從她的語氣中發現了貓膩,逐是前來查看了。
老頭子自小染上煙癮,愛抽長桿槍。搓一把煙葉,輕車熟路的放入煙槽,點火,允吸兩口一品一下午。在他眼中,糧食比生命都要貴。幾年饑荒剛剛走過,但殘留的恐慌思想一時半刻難以磨滅。庸俗深入肺腑。又想起早年老頭子當地出了名的壯漢,有人上門報復,一打十絲毫不占下方……
老太婆不敢繼續想象下去。她怕,即使他們一生相互依偎,即使老頭子老的掉牙。可他還有力氣,還能揮舞拐棍超人皮膚上拍打下去。那種痛楚刺激著每根細胞。
“他會把我打死的。”老太婆沙啞著嗓音,面容急劇曲張。
老頭子聽到響聲慌忙詢問,“出啥事了?”腳步也變的急促起來。
“不要過來!”她驚慌未定的說著。趕忙把廚房們死死堵住。淚水這一刻不由分說的洶涌澎湃起來。
“老婆子,快死的人了,你玩哪出。”老頭子一腳踹在門上,門沒有打開,而后不停地沖擊著門,一陣陣塵土跌落而出。廚房內部的她躲在角落里,看著震動的門,發出你依舊那么有力的感慨。
“老婆子,出來啊,到底啥事啊,讓我擔心受怕的。”老頭子急躁了,舒緩的語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慌忙感。
“我錯了……”
“錯啥了,你傻了吧。”老頭子一頭霧水。
“我把油罐子打爛了。”她哽咽的說。
“啥,那油都灑了?我打死你個玩意兒!”老頭子氣急敗壞的說。
她的哭泣聲越發響亮了,狗自始至終叫個不停。
老頭子從磚頭堆里扒出一塊完整的磚頭怒氣沖沖的砸向廚房門。墻上的泥塊不時落下。
一次兩次三次……門接連不斷受到重擊依舊安然無恙,而那砸門的力度逐步減弱。最后沒了動靜。狗也停止了叫喊,屋外鴉雀無聲。久久之后老婆子從恐慌中清醒過來,不安的從窗戶里探出頭,環視著凌亂的小院,卻發現老頭子不見了蹤跡。
她仔細打量四周,確定老頭子不在,而后謹慎的推開門緩緩走出。寂靜的小院向世人展現出荒蕪之景,東邊的菜地被雜草占領,風帶動枝徑張牙舞爪挑釁人一樣發出‘嘰呀’的響聲。
尋覓一番確定了老頭子不在,她長疏口氣把深埋內心的污濁氣息釋放出來,剎那間一種如獲新生的感覺填補著空曠的內心。
臨近傍晚,依舊沒有老頭子回來的身影。鄉里鄉親們廚房煙囪燃起厚厚濃煙,大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雄偉壯觀氣勢。
她在準備晚餐,老婆子來回出入廚房,打水燒飯挑柴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沒有老頭子在身邊就不用擔心壓力。之前他總是抱怨做飯速度慢,同蝸牛一樣。也不用大腦想想,見過哪個會燒飯的蝸牛。給他做飯他不謝天謝地,還想著抱怨,我不做餓死你個死鬼。
盡管如此,但是心臟咚咚跳得沒完沒了,或多或少還是有些擔憂。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況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說不擔憂才怪呢。
老婆子緩慢走出大門,她行動力大不如前,想到老頭子腿腳不靈光,本來就步履維艱,更何況加上這一大把年齡,真擔心出現意外。
老婆子清晰聽見心跳加速的聲音,雙手緊緊纏繞在一起,隱隱可見有血絲的出現。
夕陽悄無聲息輾轉另一半球化作黎明的曙光。天色完全灰暗了,家家戶戶點亮明燈讓寂靜的夜少了些多落寞。起風了,涼爽的清風柔軟擊打在臉龐格外愜意。老頭子依舊沒有回來,那條雜種狗也消失無蹤跡,可能一直追隨在他的身邊吧。
鍋內的饅頭安靜擺放在原處,沒有動彈。清茶帶有微量米粒凝成糊狀,沒有熱度。
老婆子沒有吃飯的意思,她開始擔心起來,在院里院外不停徘徊。
夜更深了,她現在全身顫抖著,雙眼突兀,一道道清泉順勢滴落。她緊張的心情到達了可怕程度。多少年了,老頭子從未像現在遲遲未歸。她擔憂老頭子出現意外,留下她一人獨自離去,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她。她后悔打破油瓶,即使一切無法挽回。她只希望老頭子安然無恙的回到她身邊,即便他依然惡狠狠對待她罵她打她,老婆子全然接受。歲月的洗禮早已超出愛情的本質。
她跑向堂屋,跪在菩薩像下,一遍遍禱告磕頭,額頭上落滿塵土。
已是半夜,風停止吹襲,躲到附近歇息。老婆子雙眼泛腫,有氣無力依附在菩薩像旁。視線滯留,失去光澤滿是灰暗憂郁。
老頭子遲遲未歸……
難道他遇到意外死了,還是……老頭子不會做飯,她擔心在那邊他吃不飽,她要過去給他做飯。
老婆子拿起一把刀,緩緩的架在了脖子上……
突然,門外幾聲狗叫帶起一連串狗叫。“去死啊,半夜瞎叫。”熟悉的音色闖入耳底,老婆子呆了一瞬間,轉而心喜若狂起身沖出堂屋,老頭子的身影映入眼簾,手上還垂著一個袋子,搖擺不定。
他和她雙目對視,他的眼神暗淡無光,而她的則悲傷中夾帶著亮光。
對視許久他們驚訝的發現,彼此都老了。年輕氣盛隨歲月消逝不留一絲痕跡。
老婆子干巴巴的皮膚失去年輕時的水潤,一場驚嚇又老卻幾分。而老頭子失去了引以為傲的年輕氣盛同老年人那般無二。
老頭子看到她浮腫的眼睛,摸著頭,滿是內疚的將手里的袋子遞到老婆子眼前。
那里面是一個瓶子。此時,香氣四溢,和香油的味道一模一樣。
老頭子內疚的說:“老婆子,讓你擔心了,我不打你!”
幾十年來,老頭子還是第一次這么溫柔的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