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一個人到老了,才懂得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就象萬石巷的瘦老頭,他這時坐在門口的弄廊旁,他看著掛在客廳墻壁中央蠟黃的相框,前排是他兩個木墩似的兒子和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兒,后排是他和已去世半年的老伴。這張全家福還是他四十五年前過生日照的。就在這個客廳里,請當時萬石巷口一家老牌像館照的。那時的兩個兒子都在上大學,只有他女兒還在高中拼命。晃眼真快,是他畢生驕傲的兒女如今都離開他遠在他國的城市里,過著他們該過的生活,偶爾回國看看他老,節前節后節日里都打過長途問候。
瘦老頭姓郭,是萬石巷上了些歲數的人之一,快九十了目明耳聰,一個人料理自己生活起居。郭老頭愛好音樂書象棋,放在平日這個時間里,老頭應該會躺在油亮的褪色的藤椅上,閉著雙目傾情聽著那臺老式的唱碟機動情優雅的歌曲。顯然,今天不是那個平日里了,今天是老頭的壽辰,九十之大壽,也是他與逝去的愛人相識六十五周年紀念日。這些他都記得,非常清楚記得。然而在這個隆重的日子的,屋子里太靜了,變得不尋常了,冷情了,似乎這個世界變得與他隔離,距離有些遙遠,不盡世俗人情味。他有些哆嗦邁開僵直的雙腿,站在掛滿相框的墻前,目光有些閃爍,他望著相框里與他一起風雨中走過的女人的稍瘦的臉龐,微微顫抖下嘴唇,面帶無奈和憂傷。他嘆了口老氣,從內心底嘆出來那種。在他逝去的愛人相框旁就是他視為掌上明珠的三個年少孩子燦爛的各種作怪的表情和三個孩子曾經給他帶來過無數榮耀的畢業典禮上的笑容,蕩起他追思往日溫馨的一切。他蹣跚的來到一部電話機邊,無數次重復摸索著那條他心裝滿牽掛的白色電纜線上,所有插口都是原樣沒動,電話機仍舊保持它正常的沉靜。這時他的心被落下什么似的亂的慌,很不是滋味。
忙,都在忙,忙些啥子呢?郭老頭喃喃自語。心有不愿的坐在他那張跟他朝夕相處的藤椅上,目光望著棲息在窗戶外枝干上兩只鳴叫的小鳥。嫵媚的陽光照射進陰冷的客廳里變得暖暖和和,他唯一的寵物是一條花黑色的狗,他叫它心肝寶貝。心肝寶貝很聽話,它凝視著郭老頭,花黑色的粗尾巴晃來晃去,不知趣的在它老主人面前殷勤的大獻舞蹈。心肝寶貝不會知道主人慌亂的心情,它還想得到老主人的撫摸或寵愛。
如果放在往年的生日宴上,他的兒女早早歸國給他老祝壽了。最近一次祝壽也在前些年,老老少少一大群滿屋子端坐向他賀壽,熱鬧得很。他最大的孫子結婚生子了,只有他唯一牽掛的女兒如今還沒有找到她自己心儀的,如今還單身過著。他想在他有生之年看看女兒的那一半時,女兒常常以她是記者到處采訪忙為由搪塞他。女兒的終身大事成了他如今唯一的一塊心病。
老伴去世后,兒女們想把他接到國外跟他們一起生活,他拒絕了。他說他老了不想死在他鄉黃土中,他眷鄉,不想離開生活幾十年的故土,也不想成他鄉異客。所以兒女們為他在家政公司找了個全職保姆,他最近辭退了她,他不想成為兒女們的累贅,也是給與孩子們經濟上減輕負擔。他知道兒女們在國外太不易了,尤其他的大兒子,先天性心臟有問題,又要為郭老頭的孫子惹上法律問題在國外奔波。老二還好點,但在老人眼里他也是不易的。
老頭不覺得自己是孤獨的,這里有他生活幾十年的老鄰居,還有最近一年搬來的新鄰居,大家相處和睦如親。
夕陽的余輝照在破舊的萬石巷,萬石巷像個老人一樣,矗立自己最后的輝煌。三三兩兩路過的人影都是一些孤寡老人,他們拄著拐杖或是相互攙扶歸息自己的住所,這里的年輕人歸屬他們理想的王國,如今居住在這里的都是安度晚年的老人。這天,郭老頭沒有等來他的兒女電話或者兒女親臨祝福的身影。他卻等來了跟他走象棋的老杜,樓下細心熱情的薛老孺,還有住在這里的那些老鄰里。他們紛紛到來真誠向郭老頭道賀,很有氣氛的擺了足足五大桌。
那天九十大壽的郭老頭喝了不少酒,足足口大的一杯,還興致勃勃的給這些老鄰里唱了一曲精湛的京劇。
現在年輕人都忙,忙忘了。
生日宴過后,就剩下老鄰里薛老孺,她看出來了郭老頭的心事勸導他。
沒忘,他們打電話回了哩。郭老頭不想被人看出自己心里尷尬。
那感情好哇,只要心里有俺老的,來不來一樣。
能回來就更好,比電話里說得話強萬倍。心就不空了。
年輕人能裝進你老的壽辰,比什么都強咯。
現在年輕人就是我們最大的牽掛,年輕人在哪里,我們心就到哪咯。
郭老頭和薛老孺聊了很久,聊兒女,聊自己年輕時候。時間不早了,他轉過頭勸薛老孺早點回去休息。一切得當后,他手里拿著旁晚接過的EMS快件拆開,是一張賀卡,他知道是自己最小的孫女從國外寄來的。還有一些調皮可愛的相片,一張碟子。他把碟子放進讀碟機里,一張他孫女可愛的畫面出現在電視機里。
在二十幾分鐘的畫面里,他得知道大兒子一家兩個月前出了嚴重車禍,女兒在一次采訪中被槍擊中頭部死去……
這EMS來的非常不是時候,他哆嗦的看了好幾回,才把電源關上,沉靜的靠在藤椅上,半天沒吱出聲來。
第二天的早上,天空被霧霾籠罩,這個南方的城市在冬天里變得異常的冷,風颼颼刮著郭老頭蒙在身上單薄的棉毯上,但始終刮不起郭老頭那僵硬的身子,他暗淡無光的眼睛筆直看著敞開的窗外一動不動。
他布滿皺紋的臉頰上有眼淚掛住了,好像凝結了的那兩條古老的河。
他僵木地笑著,一動不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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