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趕早起來,白浩從屋里推出自行車,伸腳蹬撐子擱住,回頭去關屋門。這時,隔壁他許爺爺湊了上來,沙啞著河南腔說:
濤娃他爸爸……
轉過頭來,愣了一下。稀疏的白發下,那張七十多歲瘦猴似的臉上,額顱上重疊的皺紋,兩耳內側川字樣豎起的皺紋,眼角密集的細密魚尾紋間,一雙混濁的眼瞳,閃射出懇求的光束。白浩知道他要說什么。
鄰居都知道白浩喜舞文弄墨,是個筆桿子,還知道他是個熱鬧人,愛喝二兩,碰到要寫個啥的,都愛來找他。事后必謝,不白求人,酬謝的,是一塊喝二兩。這兩年不同了,白浩覺得時間總是不夠用,恨不得像花錢那樣,把時間掰成兩半使。再則,鄰居求他寫的內容,也越來越離譜了,有告某長的匿名信,還有離婚訴狀呀什么的。他便鐵了心,對來人板起臉,一概作回絕。時間長了,沒人求他了。他許大爺不同。住的兩隔壁,在外上技校的濤娃和就近上初中的女兒秀秀,他沒少照應。看他們放學回來,催兩人寫作業,教他們學做飯。濤娃和秀秀也怪,爸媽都不怕,就是服他許爺爺管。自己擺不脫一個忙字,老婆上的是三班倒,要不是遇上了這個好貼鄰,兒女小的那幾年,真不知怎么過來的呢?他許爺爺,有啥事用得著,需幫忙,你盡管說。聽了白浩這句話,他許大爺瞇眼笑了笑,真的咕嚕著開口說了件事:
宏宏去南方打工,都一年多了,也沒給我寫個信,不知他過得咋樣,想去信問問,順便給他說說,我這兒啥都好,吃得下睡得著,讓娃放心,叫他在外好好干……
白浩說:他許爺爺,你回屋等一會兒。進家門就提筆展紙,幫他寫了封信,拿過去念了,看對方滿意了,臨離開時還熱心地說,明天就代你去郵寄了。
他許爺爺說的事,果然是中午和他坐坐,也就是一塊喝二兩。他許爺爺問:中午你沒事吧?白浩說:沒事。他許爺爺往上擺著手說:那就是今兒中午了。他一言定了調,不容人商量。
老習慣不可違背,何況是許大爺呢!白浩嘴里答應著:對。那一瞬間,他忽然感覺到,自己一開始就馬大哈了。這會兒,頭腦里似膨得一聲,崩出一個偌大的“假”字,那個字肥皂泡似的迅速放大,迸濺出無數個小字,令人眼花繚亂的假煙、假酒、假文憑,假情、假意、假奉承,都是平日里提起來咬牙切齒,深惡痛絕的字眼。
你可要按時回來!
……
你聽見了沒?
噢,對,按時回來,一定。
白浩調整情緒,連忙推車子,蹺起一條腿騎上去,順樓與樓之間的院子,逃離似駛向橫在盡頭的巷道。許老漢隨之向院當間移了一步,避開貼樓搭建的石棉瓦頂或油氈頂廚房的障礙,目送白浩駛上巷道,向左手拐了彎。轉身低頭尋思著,暗中自怨昨晚沒早說,讓秀秀頭里走了,要不讓她中午別去她媽單位搭伙,叫她回來一塊兒吃頓午飯。不就是多拿一雙筷子么,這算個啥事嘛!
2
三座一字形磚拱頂兩層簡易住宅樓,組成品字形,住了五六十戶人家。晝間常呆在院里的,是七八位六七十歲的老人。其中愛成群結伙的四五位,不沾黑卷煙,不迷陜青茶,很少飲白干酒,他們見天趕早起床出了屋,悠悠結伴行,漸漸出了城,緩緩越菜地,在夜與晝的交接線上,站上江堤,暢開胸懷,舒絡筋骨。做了大半輩子工,他們沒文化,或識字不多,面對東邊天際的白明,沒有抒發大江東去的豪情,他們說笑盡興的,很少世事多是家事,偶而亮嗓子吼一聲秦腔——雖未成千古絕唱,卻也驚破霧嵐,劃出奇特意境。
下江堤歸來,家里該上班或上學的,常常還沒起床。他們酒掃庭除,清潔屋里層外,旮旯拐角,然后目送上班的上學的騎自行車或步行出小院走上巷道。然后端小凳坐院中,靜伴幾株桂樹呈碧,或一簇盆花挺秀吐艷。太陽出來了,熱鬧了興致,相互間南腔北調招呼什么許廠長、王經理、劉主任、張科長,口喊開會了,就在白浩和老許家之間的樓梯口,擺起一張小方桌,四把小椅子,嘩啦攤開麻將牌,爭搶著圍坐了,壘幾圈長城。
八月十五快到了,秋陽不炎不淡。他們沒開會,也沒吆喝遲到了罰款,缺席了扣獎金什么的,沒弄那。
這天,他們要陪老許去菜市場。
成群結伙的集體行動,分明和他們從江堤上回來,老許候白浩出屋說的事情有關。
院子盡頭的巷道,沙土粘合碎石的路面,向左手不遠,拐了個彎,還是順左手前行。半邊街的平房前,叢生出一處肥碩的芭蕉,穿破油氈廚房頂,冒出兩株碧綠的漢桂、三株廣玉蘭,簇擁西北小江南獨特的自然風情。幾位老漢不去欣賞這些,眼光盯向閃現的架子車、扁擔籮筐、或鋪在地上的菜攤。
走著、走著,張老漢瞇眼縮脖酡紅著南瓜似的胖臉,止步在一地攤前,抓起一把蔥問價。王老漢見狀,絲瓜臉上架的茶色玳瑁眼鏡,直直注目一堆卷起心的白菜。大臉垂眉兇神惡煞的劉老漢向前幾步,緊閉的厚嘴唇咕嚕了什么,也離開伙伴,單獨采購去了。各樣蔬菜副食攤點越來越密,來往的男女顧客摩肩接踵,許老漢自顧自地一往前行。前邊攤點和人伙最熱鬧處,向右一拐,成排的肉架子肉案子,組成了肉食市場。他要去那里挑肥撿瘦。雖然他的退休費也不高,但遇事得掂出個輕重,該花的錢還是得花。
3
采購回來,許大爺坐當院,趁著早晨嫵媚的秋陽,舉起剛挑買的豬肘子,戴上老花鏡,仔細地捏鑷子,一根一根拔殘留的白毛。
石棉瓦搭的小廚房,貼著屋南墻。抹光廚房內墻壁時,許大爺讓兒子,在外面砌了座水泥臺子。兒子按他說的,貼廚房的外墻砌了。臺子長約兩尺,高近尺五,寬有尺許。還是個建筑工人呢!許大爺看了,嘟噥著,拿起泥抹子,重操歸技,把臺子收拾得面平楞直。尤其是臺面子,抹得極光,拿濕抹布擦了,能照出人影影。秋陽里,許大爺舉起豬肘子,挺著兩片罩在眼上的老花鏡片,看到一根豬毛,狠狠地拔了它。又看到一根,夾住又狠狠一拔。翻來復去的尋,毫不留情地拔。拔凈毛,刮洗了,進廚房擱蜂窩煤爐上,大火燉了,文火紅燒。然后,將瘦肉和肉皮剝開,仔細地切了往瓷碟里盛好,坐在鍋里熱著。
忙碌了一上午,一碟紅燒瘦肉塊,一碟涼拌醬肉皮,一盤虎皮辣椒,一盤熗蓮菜,在能照出人影影的臺子上擺了,扣上洋瓷碗,立一瓶地產白干酒,看看十二點了,許大爺就坐臺子旁,靜等白浩。
他的肩頭,搭了個蠅甩子——棕葉抽掉脈筋,撕開條條做的。干枯的棕葉條兒披向微佝的后背,像女人的披肩發。任小竹椅的高椅背,和他佝僂的脊背,揺動間斜出忽大忽小的角度,那變大變小的角度,悠悠地現出節奏,恰合著許大爺輕哼的戲文。漸漸深入了佳境,任麻油紙似的瘦臉,在秋陽里微微泛紅,瞇起的眼睛昏昏欲睡,靜心地等待要酬謝的近鄰。
許大爺如此等人吃飯的情景,院里老小都熟悉。不過,早幾年的鏡頭里,沒有那瓶酒,多了兩碗米飯,臺子一角,還立著一只實騰騰的帆布書包——那時候,他的孫子宏宏放學回來,插空兒往臺上放了書包,從碟中捏起一塊菜,塞進嘴嚼著,要先蹦跳著去路對面上公廁。
那時辰,張老漢、王老漢、劉老漢們,瞅見這情景,愛在不同的角度,嘿嘿嗬嗬哈哈地笑。許老漢會意,也閃出一個笑,吐出一句:
這孩子!上下都急,兩頭顧著。
4
聽到自行車響過來,看到白浩回來了,許大爺睜開眼,直盯著他笑。
白浩也不客氣,靠自己的廚房停放了自行車,就過去扯小凳入了坐。
許大爺揭開菜,瘦肉紅艷艷,拌肉皮粘軟軟,虎皮辣椒綠肥肥,熗蓮菜白生生。白浩食欲大開,提過灑瓶,咬掉瓶蓋,反客為主,倒起酒來。給許大爺使小酒盅,自己扣了酒盅,用一次性的大塑料杯子,倒得很隨意。
舉杯說聲:干,佐著菜,一大口白干酒下肚,烈火頓時中燒,白浩話多了。白浩不唯筆頭子利索,嘴頭子也不鈍,說瘦肉有嚼頭,肉皮軟膠膠,虎皮辣椒肉肉的,熗蓮菜脆脆的,酒又是地產酒,味爽勁兒足,沒摻假,勸許大爺多吃多喝,說吃好喝好了長精神頭兒,長精神頭兒了能長壽。許大爺端起酒盅,吸了撲鼻香,細抿辛辣味,咽下一口酒水,胃里便起了火,呼得麻醉了神經,渾身卻亢奮了情緒。他的河南腔節奏雖緩慢,扯起來卻打不住,一句話破開幾段說,說一句要喘兩三下,斷斷續續的話語,字字句句離不開他的孫子。說自打去年夏里,宏宏離開本地的建筑工地,去南方打工,當時走得急,沒顧上和他打招呼,他也沒去火車站送,現在一年多時間過去了,也不知他在南方干得咋個樣……重復說的,都是幾天前,讓白浩幫他寫信,說了好幾遍的那些表示感謝的詞語。
許大爺越說話越多,話越多了他越要說。白浩打頭喝的酒,欲和許大爺痛飲的,越聽越覺得不是滋味,越不是滋味越得喝,那一口口酒,便喝得難下咽,難下咽也得往下咽,便一仰脖子,往喉嚨里倒,把喉嚨管當成了下水管。其間搜腸刮肚地尋詞,要岔開對方談孫子的話題。關于喝酒的詞,他肚里裝的倒不少,難言的“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悠長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歡快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眼下卻統統道不得。他便酒逢知己地湊近他許爺爺,說:
這喝酒,有講究呢。
啥講究?
三對勁!
噢!河南腔里,卻現不解。
白浩仰脖又干了杯中酒,借著微醺的勁兒說:
這喝酒,第一得人對勁兒。譬如今兒個咱叔侄倆,都是實誠人,多年的老鄰居,人對勁了,喝起了心里最舒坦。
嗬嗬笑著,許大爺愛聽,笑得入了迷。
第二得地方對勁兒,白浩說,大酒店咋了,太吵,亭間水榭咋了,太雅,不如咱這院里,喝好了,回屋一睡,人最舒坦。
嗬嗬,說得好,說得好。許大爺不再提孫子的事了。
還得酒對勁兒!白浩給許大爺盅中斟了酒說,名酒價格貴,凈假貨,不如咱這地產酒,味純正,沒假貨,價錢又便宜,誰得喝都起。
對,對,喝酒,咱喝酒。許大爺說著,舉起酒盅。喝、喝、干,我干了,你隨意。白浩舉塑杯碰了,剛才提了個假字,仰飲間,不由用閑著的那只手,悄悄壓了壓胸際的里兜。
那里,裝著一封信。
5
宏宏出事的消息傳來,白浩壓根兒不信。
建筑工地的青工們喝酒,不講究什么三對勁兒。他們碰到一塊,只要兜里有錢,眼前有時間,隨便尋個地兒,就喝起來了。他們喝啤酒,也來白的、黃的,就是不沾紅酒。秋來了,夏不走。悶熱里的一個傍晚,幾個人在醬肉館里干了一瓶白酒,然后,要了一件啤酒。喝著、喝著、高喉嚨大嗓門,爭辯起來。罵人的話一出口,一個啤酒瓶子咚得砸來。被砸的額顱上,頓時開了瓤兒。這邊“唉喲”一聲,抓起一瓶啤酒,叭得在桌沿上磕碎了瓶底,將噴涌的泡沫和鋒利的玻璃碴子,刷得戳向那一位的胸膛——他的心臟被玻璃尖剌傷了,送到醫院就咽了氣。
這天晚上,娃他媽在床上悄聲問他,聽說酒館里的人命案沒?他說聽說了。妻子又悄悄問他:知道丟了性命的是誰嗎?他說:是誰?
就是隔壁的宏宏。
宏宏?他吃了一驚!
宏宏。
不會吧!
剛得知時,我怎么都不相信。
夜深了,白浩卻毫無睡意。眼前浮現許大爺守著飯菜的臺子上,那只實騰騰的帆布書包,浮現出宏宏咀嚼著,跑向公廁的身影。
一次剛出了公廁,怦得摔了一跤,一只手往地上拄,驟烈中手腕耷拉下來,手腕上的胳膊骨折了。許大爺看他一只手握著這只手的腕部,驚慌地說:骨頭斷了,連忙問他:疼不疼,咋斷的?微彎著腰察看,滿臉痛苦的神情。那天白浩恰巧回來,二話沒說,就騎車子送宏宏去了醫院。把宏宏剛安置躺在病床上,許大爺也趕來了,爭辯著進了手術室。一直沒喊疼的宏宏,在對接骨碴的過程中,疼得忍不住直吼叫。幫忙的白浩額上急出了冷汗,扭臉看到許大爺暈倒在一旁。這邊接好骨打石膏,那邊又急救許大爺,打了強心劑睜開眼,問孫孫骨頭能長上嗎?醫生說:能長上,年輕人長得快。又問長上不礙事吧,回答說不礙事,有的人比原先的還結實呢!現在,宏宏歿了,雖說他高考落了榜,就去建筑工地上班,沒在他爺爺這兒吃住了,但畢竟一塊生活了多年,親親的孫子,突然就歿了,許大爺知道了,不知咋痛苦呢。
妻子說:聽說公安局掛長途電話,通知了他在外打工的爸和媽,兩口子懇請警方對他爺爺保密呢。
白浩嘆氣說:是呀,許大爺恐怕承受不起這么嚴重的打擊。
三天后夜里在床上,妻子又對白浩說:
他許爺爺的兒子從山東回來了,和媳婦一塊回來的。
噢,白浩問,他們過來沒?
宏宏他爸過來了,他媽沒見來。
女人家心腸軟,怕是接受不了失去兒子的現實,來不了。
宏宏他爸裝得沒事似的,說接到妹妹妹夫的長話,要送他去省城住呢,說媽走了他就該去的,這回無論如何得去。他許爺爺高低不去,說別看這磚拱樓,小院里人和諧,住著舒坦、挺好。趁他許爺爺去菜市場,兒子暗中給左鄰右舍都打了招呼,就說宏宏去南方打工了,走得急,沒讓他爺爺送站。一再叮嚀:切勿露出真相,否則,對許大爺是個致命的打擊。
唉,誰說不是呢。
6
許大爺和白浩倆,伸筷子舉杯對飲著。
白浩穿了件咖啡色夾克衫,仰脖俯仰痛飲間,不時趁機撫一把胸口。莫非酒的滋味太烈了,他喝得又猛,喝得心口疼?也是也不是。他表面上在喝酒,默默間在心里,怒斥出事的兩個年青人:世上的美酒有千般,你們為啥不學好走正路,偏偏用自己的性命,釀出了這種滋味的酒?那里邊的衣兜里,裝著一封信,一封永遠發不出去的信。誰說假貨該統統深惡痛絕?頭上的假發,嘴里的假牙,腿上的假肢,還是有用的,離不開的嗎?
酒瓶眼看見了底,白浩先給自己杯中添滿,把財酒斟進許大爺的酒盅,說:
許叔,咱舉起來,干。
白浩說著,仰頭喝了最后那杯酒,千般滋味,盡在杯中。許大爺干財酒時,吱地咂出了味兒,嘖嘖地說:我再去買一瓶。白浩說:不了,不了,你不能喝多了,再說,我下午還要上班呢。許大爺問:真的不喝了?白浩說:中秋節晚上再喝,我請你。那我給你下碗醋湯面?他許爺爺說著,欲站起來。白浩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說:你忘了,我喝酒從不吃主食。看他坐穩了,有心讓他多坐會兒,別急著干這干那,沒話找話地問:許叔,此地人為啥把你們叫河南擔?說這呀!許大爺聽了,并不生惱,拉起長腔,眉色飛舞又指手畫腳,講起當年從河南老家到此地,挑著擔子長途跋涉經歷的辛酸和樂趣。白浩津津有味聽著,心中油然驚嘆:
看來三對勁兒不夠,還得加一條,話題對勁、投機,不然,那滋味兒也別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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