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出身 屢試不第
徐渭百日時,年老的徐鏓去世,徐渭由嫡母苗宜人撫養成人。不同于紅樓夢中王夫人視庶子賈環為“肉中刺”之態度,無子的苗宜人,對徐渭的教養是極其用心的。其“保愛教訓渭,則窮百變,致百物,散數百金,竭終身之心力,累百紙不能盡,渭粉百身莫報也”。(《嫡母苗宜人墓志銘》)。然也正是苗宜人,在徐渭十歲時,不顧他一再哭求,仍狠心將其生母發賣出去。此人倫悲劇,讓小徐渭深切體會到身為庶子之悲哀:在嫡母與兩位嫡兄面前,他并無地位可言;于外界,亦為世人所輕視。
徐渭十四歲時,苗宜人去世,他只得依附于長兄徐淮一道生活。但徐淮好煉丹,且不善理財,以致家財散盡。尤讓人寒心的是,他對朋友仗義疏財,卻不能為幼弟略作打算,以致成人后的徐渭,竟無錢娶妻,只得入贅潘家為婿。要知道,在父權社會中,入贅是一個男人最大的無奈和羞恥,更何況作為讀書人的徐渭了。更為可恨的是,徐淮死后,祖產居然被鄉里姓毛的無賴霸占,而作為唯一繼承人的徐渭(兩位嫡兄死時皆無子),卻因為其入贅之行為,而被剝奪了繼承權。徐渭內心的悲憤和憋屈自是可想而知,這也是他此后大半生皆汲汲于功名之緣由。對徐渭而言,科舉考試無疑是他改變其卑下之地位的唯一出路。
徐渭平生最為自信的,亦是自己的滿腹才學。他自幼天資聰穎,六歲讀書,“九歲能為舉子文,十二三賦雪詞,十六歲擬揚雄《解嘲》作《釋毀》”(《贈婦翁潘公序》)。當地的紳士們稱他為神童,比之為劉晏、楊修。殊不料,擁有“指掌之間,萬言可就”之驚世才華的徐渭,卻在科舉考試上極其坎坷、失意。自他二十歲時考中秀才后,此后參加三年一次的鄉試,連考八次,竟次次名落孫山,以致終身不得志于功名。
既遇恩人 何遭殃及
嘉靖三十八年,“威震東南,權傾一時”的胡宗憲欲聘徐渭為幕府“師爺”,不料落魄如徐渭者,初時竟是抗拒的,他“數赴而數辭,投筆出門”。徐渭為人疏狂,一是不愿受到束縛,二是對胡宗憲依附嚴嵩一黨非常不滿。然而,以他之見識,又很清楚胡宗憲所圖之大計,亦是關乎沿海萬千百姓之安危,此乃大節。何況他“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若不能為胡宗憲所用,亦是可惜。因此,他除了替胡宗憲起草疏牘奏章外,在軍事、政治和經濟事務上亦多有出謀獻策,據《明史》記載:“渭知兵,好奇計,宗憲擒徐海、誘王直,皆預其謀。”故后世有人評價,徐渭堪為天下第一師爺。紹興師爺之所以能在清時盛行三百年,徐渭作為同鄉亦起了極大的表率作用。
不過,雖胡宗憲因徐渭之助,得以建大功;然徐渭得胡宗憲之賞識,則更是他一生中的幸事,若非胡宗憲不拘一格用人才,他又何來一展才華與抱負之機會。同時,胡宗憲還是一位慷慨的“老板”,不但讓窮“員工”徐渭生平第一次過上“食魚而居廬”之富裕生活,且在他的張羅和資助下,還娶到年輕貌美的張氏為繼室。可以說,胡宗憲不僅是徐渭的伯樂,亦是他的恩主。
因此,當隨著嚴嵩的倒臺,胡宗憲因受牽連而遭到革職,且次年被捕入京,不久便冤死于獄中時,對徐渭而言,不啻晴天霹靂。他既恐自己有被牽連之可能,又為自己無力解救胡宗憲而覺得痛苦,憂懼交加之下,以致精神徹底崩潰。陶望齡說他“及宗憲被逮,渭慮禍及,遂發狂,引巨錐剚耳,刺深數寸,流血幾殆。又以椎擊腎囊碎之,不死。……至是又擊殺其后妻,遂坐法系獄中,憤懣欲自決”。
他自殘之程度,簡直讓人聞之駭然、聽之變色。然而不管徐渭殺妻出于何種理由,終究為律法所不容,因此,雖在諸友人積極營救下,他得以免于一死,但也經歷了七載被囚生涯。出獄后,徐渭關注國事之心雖依然如故,然而已不再有政治上的抱負,但他教授李成梁之子李如松兵法,卻是無意中又造就了一代名將,可謂功在大明。
徐渭為人狂放不羈,因與好友張元忭性格不合,彼此交惡后半生。但張元忭去世時,徐渭卻“白衣往吊,撫棺慟哭,不告名去”(《明史·徐渭傳》),足見其乃真性情中人也。臨終前,他將張氏父子與嫡母、胡宗憲一起列為平生四大恩人。故張元忭之子認為徐渭與其父“非世俗交耳”。
詩家不幸 藝術幸耶
徐渭在詩文、戲劇、書畫等各方面皆成就非凡,故有明一代,雖人才輩出,唯徐渭以其落第文人之身份,與解縉、楊慎被并稱“明代三才子”。他是中國“潑墨大寫意畫派”創始人、“青藤畫派”之鼻祖,其畫能吸取前人精華而脫胎換骨,不求形似求神韻,山水、人物、花鳥、竹石無所不工,以花卉最為出色,開創了一代畫風,對后世畫壇(如八大山人、揚州八怪等)影響極大。鄭板橋曾親刻一印“青藤門下牛馬走”,亦足見對其何等之崇拜。書善行草,寫過大量詩文,能操琴,諳音律,愛戲曲,所著《南詞敘錄》為中國第一部關于南戲的理論專著,另有雜劇《四聲猿》《歌代嘯》及文集傳世。
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袁宏道于陶望齡家中作客時,無意中發現了徐渭的詩文,“不覺驚躍”,“叫復讀,讀復叫”,為其“恣臆談謔,了無忌憚”的詩風所傾倒。對徐渭之書畫、詩文、戲劇作品,他無一不給予極高之評價,說“與夫一種磊塊不平之氣,字畫之中,宛宛可見”,且認為“文長眼空千古,獨立一時”,更稱其為“有明一人”。也正是袁宏道之大力宣揚,徐渭才得以聲名大震。
其時,從生前寂寞到身后揚名,距離徐渭去世時間僅三年之隔,不得不讓人懷疑,這是造化之手對徐渭的又一次刻意捉弄。徐渭此人,正如陶望齡的評價,“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生者也”,其一生亦是掙扎于兩難之中:譬如嫡母苗宜人,對他既有養育之恩,又有逐母之恨,可謂親情難兩全也;譬如張元忭,對他既有救命之恩,又有斷交之憾恨,可謂恩義難兩全也;譬如胡宗憲,對他既有知遇之恩,但又有附逆之恨(他敬重且視之為知己的姐夫沈煉及其二子,正是慘死于嚴黨之迫害),可謂忠義難兩全也;譬如他明明自負于才華,卻偏偏失意于科舉考試,可謂志向難酬也。再如夫妻之情,尤多波折,四次婚姻,皆是慘淡結局,兩次入贅,一次是買賣婚姻,唯最后一次張氏,是正常的婚聘程序所娶,卻最終為徐渭所疑殺。足見,他的人生就是一個巨大的悖論,可憐一代奇才,面對如此無常之命運,最終亦難避免人格分裂之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