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幕。
暑假,我送小年去口語培訓班。到早了,先到休息室玩會兒,里面一個花裙子小姑娘正在哼唧,見到小年,她奶奶眼前一亮:“看,有小朋友來了。”小年也立刻忘了我的存在,徑自朝花裙子奔去。也沒聽見她們說什么,反正兩個小毛頭肩并肩蹲下來,一人一塊積木,攜手搭起城堡來。
兩小無猜,一見鐘情好容易。
我去了趟辦公室辦手續,臨走又回來看一眼,卻發現情勢大變:來了個T恤小男孩,可能是花裙子的老熟人,花裙子立刻丟下墻垣半立的城堡,跑過去和他玩起來。小年一時沒反應過來,手里還拿著積木,喊她:“回來……”花裙子理也不理。
小年發現喊也無用,眼巴巴看了半天,低下頭自己玩會兒,索然無味,又抬頭看那一對喜新厭舊、“始亂終棄”的小人兒。她小小的臉上,有被拒絕被拋棄后的挫敗,有意識到孤獨而刻意掩飾的寂寥,有還在盼望小朋友回來的不甘,又有明知“這是應該的”而生的認命。
她怏怏地蹲著,胡亂拼幾塊積木。
無端地,我心中一慟。
我很想一步跨進休息室——房間漆成明快的小鹿色,泡沫地墊是蘋果綠,四壁的卡通都在說:這是大廈里的森林小屋,彩虹做成的糖果屋,這是童話劇的舞臺,發生的一切都當不得真——但小年的難過,是真的。
我很想抱起她,對她說:別傷心。這不是你的錯。大部分人與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他們來了,并不是因為你多好,只是那一刻你想玩他們也想;他們離去,也不是因為你不好,也許是媽媽喊他們回家吃飯,也許是想起還沒做完的作業,也許是突然發現了新玩伴。
我還想告訴她: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那些讓你一想起來心就皺成一團的事物,總會撫平;再怎么念念不忘,哽在你喉管里上不上下不下,讓你咳讓你喘讓你難受,醒了便睡不著、睡著又哭醒的悲傷,都會在平淡日子里融合。
就算接受了又怎么樣。我飽讀詩書,終于弄清楚抽筋是因為缺鈣——那它就不抽了嗎?不,還得忍著小腿的陣陣痙攣,把腳拼命上翹,捶捶僵硬的小腿肚,讓它慢慢平息。知識不能加速痊愈的速度,用理性來安撫情緒,真不如哭一場來得痛快。
我只是,看到了我的母親。
曾經有一個又一個晚上,我瞪著一個角落,并沒發現自己在痛哭不已。忽然有人碰我,是我媽遞過來一盒紙巾。
發生過什么,她一定很想問我。我可能斷斷續續說過,一邊說一邊努力克制;我已粉身碎骨,每一張嘴,迸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飛濺的玻璃碴兒,一粒粒穿透她蒼老的臉頰。她老了,我何忍毀壞她對世界淳樸的信任。
因此努力沉默不語,聚攏自己,收拾起殘破的信念。我若無其事,我以為沒人知曉,就像愛面子的小年,假裝繼續玩積木。但此刻我明白了,我母親一直站在門外,看我。我所有想說而沒說的話,就是她想跟我說而沒說的話。
愛,有時就是站在不遠處,看你落淚,任你心碎,而無能為力。你永遠不會知道,直到有一天,你也會站在你至愛之人的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