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依龍鎮(zhèn),位于中國北部。
我在一首歌里唱到:那疙瘩冰雪寂寞、天藍(lán)地白
我服兵役的時候,有一年探家,正趕上我姑奶死了。她住在一個叫巨龍的屯子,離依龍鎮(zhèn)三十里路。我趕去了。
我很不喜歡中國式的葬禮,把悲痛都沖淡了,只剩下怪誕和恐怖。我早就叮囑過親友:我死去的時候,絕不要給我送花圈,更不要舉行任何傳統(tǒng)葬禮的儀式。請在我的身旁擺上鮮花。只要你們不笑就行了。
接著說姑奶家住在屯子的最東頭,高高的院墻上伸出一根長長的竹竿,上面掛著白花花的紙,被風(fēng)吹得啪啦啦響,告訴外人,這家有人去世了。那應(yīng)該是74張紙,象征死者的年歲。
陸續(xù)有人出出進(jìn)進(jìn),都是親朋近鄰。
我進(jìn)了院子,看見靈棚已經(jīng)搭起來了。空蕩蕩的大院中央,端端正正放著一口大花頭棺材,上面畫著《二十四孝圖》。表叔、表姑等都披麻戴孝,全身白素,個個臉色陰沉。
堂屋很深,有點(diǎn)暗,我看見姑奶躺在地上。她的身上穿著咖啡色絲綢壽衣,臉上蓋著黃裱紙。腳上拴著絆腿繩,蒼白的手上拿著打狗棍子和打狗干糧。
我一進(jìn)這個院子就有一種壓抑感。我對喪事一點(diǎn)都不懂,幫不上任何忙,就一個人站在了院門外,想清凈一下心神。順著土道朝屯子里望去,我想起了田改改,她家住在屯子最西頭,她說話小聲小氣,總是很怯懦的樣子
小時候,我來姑奶家,她母親很喜歡我,甚至當(dāng)著田改改的面說過:我家改改長大后,要是能找到你這樣的小伙子,那就算是福氣了。
后來,我還經(jīng)常夢到她。
幾年沒見了,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了。
表嬸的膽子大,天黑之后,她守靈。
我想體驗(yàn)一下,就來到院子里陪她。
守靈只是一種形式,惟一要做的實(shí)際事情,就是防止小貓小狗之類的活物從棺材附近走過,怕死人借氣詐尸。
大家累了一天,都睡了。誰家的狗在悶悶地叫。有風(fēng),那74張白紙在黑暗的半空中抖得更厲害了:啪啦啦,啪啦啦
棺材前擺著供品,點(diǎn)著長明燈。那是一個小小的盤子,盛著油,一根棉花捻兒伸出來,火如豆,在風(fēng)中閃閃跳跳,忽明忽暗。
表嬸在棺材前一張張燒著紙。
只剩下我和表嬸兩個人了。棺材已經(jīng)釘上,現(xiàn)在我不知道姑奶的表情。
我有點(diǎn)害怕,就和表嬸嘮嗑:那個田改改還在這個屯子嗎?
表嬸愣了一下,說:她都死半年了。
我震驚了:怎么就死了?
表嬸嘆口氣,對我講起來
田改改高中畢業(yè)之后,在村里的學(xué)校當(dāng)民辦教師。
一次, 她被派到縣城去學(xué)習(xí),認(rèn)識了一個外鄉(xiāng)的男教師,那人姓姜。僅僅兩個月的時間,她就深深愛上了他。
學(xué)習(xí)結(jié)束之后,各回各鄉(xiāng),音信渺茫。
那時候沒有手機(jī),只有村部才有手搖式電話機(jī),田改改要給那個男教師打個電話,首先要接通依龍鎮(zhèn)總機(jī),再轉(zhuǎn)縣城總機(jī)。從縣城總機(jī),轉(zhuǎn)那個鎮(zhèn)的總機(jī),再轉(zhuǎn)那個屯子的電話,請求電話機(jī)旁邊的閑人到學(xué)校找到他費(fèi)的周折,甚至不如步行去見面。
其實(shí),她和他處于一種朦朦朧朧的關(guān)系,并沒有公開表白。田改改根本不可能去找他。 那時候的男女隔著山。
田改改是一個柔弱、敏感、寡言的人。有一次,她壯著膽向父母吐露了感情深處的秘密。 她父母聽說那個男的家里很窮,立即拉下臉,警告她:這種關(guān)系不現(xiàn)實(shí),你死了這個心。
田改改不敢反抗,從此陷入了單相思。
她家三間房,她父母跟她弟弟田泉睡東屋,她一個人睡西屋。
一天晚上停電了,田泉跟父親在地里干活還沒回來,田改改的母親在東屋點(diǎn)著油燈納鞋底。田改改在西屋看書。這時候?qū)W校正在放寒假。
突然,母親感覺西屋好像有人在說話。她放下手里的活,下了地,輕手輕腳走過去,果然聽見了田改改嘀嘀咕咕的聲音,不知道在跟誰說話。
母親走到門口,看見田改改一個人坐在炕上,好像在跟對面的一個人嘮嗑,而她對面空無一人!只有墻上貼著一張舊年畫,一個胖娃娃在畫上傻呵呵地樂著。
改改!母親喊了一聲。
田改改小聲對那個看不見的人說:我媽來了。然后,她一抬腿下了地,好像做錯了什么事一樣,低聲低氣地問母親:媽,你有事?
你在跟誰說話?母親嚴(yán)厲地問。
大周。
哪里來了個大周?母親連聽都沒聽說過!她驚怵地問:大周是誰?
我丈夫啊。
你結(jié)婚了?
你不知道?他不是你們給我找的嗎?田改改皺著眉,不解地看著母親。
母親驚慌地把她拽進(jìn)東屋,低聲問:他長得什么樣?她懷疑是屯子里哪個死男人附了女兒的身。
田改改回頭看了西屋一眼,說:瘦瘦的,眉毛很重,耷拉眼角,高鼻梁,嘴唇挺厚的媽,其實(shí)她好像怕母親生氣,不敢說下去了。
其實(shí)什么?
我對他的長相一點(diǎn)都不滿意,太瘦了。他根本比不上那個人。她說的那個人就是指那個姓姜的男教師。
她接著說:媽,我不是抱怨你啊。他對我也挺好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木頭抱著走唄!
母親傻住了,女兒描述的這個人,她從來沒見過。但是,從女兒的神態(tài)看,這個人確實(shí)存在,就坐在西屋的炕上。他是女兒的丈夫!
媽,沒什么事,我就回我的屋啦?田改改試探著說。
你,你回吧
田改改轉(zhuǎn)過身,輕飄飄地走回了她的西屋。
母親朝西屋看去,油燈還在閃閃跳跳。
干活的父子終于回來了。吃完飯,田泉睡著之后,母親小聲對田改改的父親說了這件事。
丈夫趴在炕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一言不發(fā)。
第二天,田改改沒來東屋吃早飯。
母親走進(jìn)西屋,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正坐在西屋的炕上照鏡子。
改改,你怎么不吃飯?
她不好意思地說:媽呀,我都是嫁出門的人了,怎么能在娘家吃呢?晚上大周就回來,他給我?guī)С缘摹?/p>
中午,田改改也沒有吃飯。
到了晚上,她還是不吃飯。
父親急了,走到西屋,大聲呵斥她:你想不想活了?趕快吃飯去!
田改改怯怯地說:他回來會生氣的
父親不再講道理,抓住她的手腕,朝外拽。田改改害怕地看著父親,死死地?fù)巫¢T框不放手:爸,求求你,你不能逼我呀,我不敢去吃啊!一邊掙一邊哭起來。
這天的晚飯,田改改的父母和田泉都沒有吃好。
天黑了,家家戶戶都睡了。
田改改的父母豎起耳朵聽西屋的動靜。田改改沒有說話,好像在看書:啪啦啪啦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好像回來了什么人,她開始說話了,就像夫妻間的那種口氣。東屋的三個人大氣都不敢出,一直聽。
那聲音越來越小,終于聽不見了。接著,他們聽見田改改在被窩里吃著什么,喀哧喀哧,好像在啃胡蘿卜。
又過了兩天,田改改還是一口飯不吃,好像要斷絕人間煙火。
她把平時舍不得穿的衣裳都拿了出來,一天換幾套。她把自己打扮得鮮鮮亮亮,坐在炕上發(fā)呆。
一到了晚上,她就嘀嘀咕咕地和那個人說話,說什么聽不清楚。
這天晚上,田改改的父親和弟弟睡在了西屋,母親把田改改拽進(jìn)了東屋,讓她睡在自己身邊。
田改改驚惶地說:他會生氣的!
母親說:有事我擔(dān)著!
夜里,母親把田改改擠在她與墻之間,不留一點(diǎn)空隙。她要看看會怎么樣。
第二天,濕漉漉的太陽剛剛升起來,田改改的母親就醒了,她轉(zhuǎn)頭一看,嚇了一跳在她和改改中間,空出了一個人那么寬的地方!
連續(xù)幾天不吃一粒米不喝一口水,田改改瘦得像紙似的。她臉上的脂粉越來越厚,眉眼越來越黑,嘴唇越來越紅,顯得極恐怖。
父母套上馬車,把她拉到了依龍鎮(zhèn)衛(wèi)生院。一個大夫給她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實(shí)質(zhì)病,就給她打了點(diǎn)葡萄糖,囑咐她回家好好休息。
回到家,田改改的父母幾乎絕望了。
他們感覺西屋真的有個男人,他隱了身,他們永遠(yuǎn)看不到他,只有田改改能看得見。不知他來自何方,不知他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此人似乎永遠(yuǎn)早出晚歸。
這天,他們找來了一個跳大神的。
這個人留著山羊胡子,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他跟著田改改的父親剛剛跨進(jìn)田家大門,掉頭就走。
田改改的父親追上他,問:你怎么不進(jìn)屋?
那個人慌亂地說:你不要再找我啦!
田改改的父親拉住他,苦苦哀求:你救救我女兒吧,我給你磕頭都行!
那個人說:老實(shí)告訴你,這個東西我治不了,你另請高明吧。
沒辦法,父母只好帶著田改改離開家,去了十幾里路之外的舅舅家,希望躲一躲。
說來也怪,到了舅舅家后,田改改的病似乎好多了,她不再一個人嘀嘀咕咕,而且,她也開始吃飯了。
第三天,吃完晚飯,田改改看著窗外,突然瞪大了眼睛:不好了!他來了!接著,她四處奔跑,尋找躲藏的地方。
大家都驚呆了。
那個人好像進(jìn)了屋,并且抓住了她,惡狠狠地毆打她,她一邊躲一邊大叫:我這就回去!別打啦,我這就回去!
然后,她跪在父母面前說:快送我回家呀!
父母沒辦法,只好套車回家。
在車上,田改改平靜了許多。她母親哆嗦著問:他說什么? 田改改一邊嘆氣一邊說:他問我為什么走的時候不告訴他一聲。他說我在躲他。他說我一輩子都躲不開他。
兩個月后,田改改死了。
這個故事太深邃了,我越琢磨越驚駭。我究竟怕什么?一會兒再告訴你。
三天后,姑奶出殯。
在大家的呼號聲中,我看見不遠(yuǎn)處的荒草中有一座新墳。那應(yīng)該就是田改改的了。
表嬸曾經(jīng)告訴我,田改改是未婚女子,按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她不能用棺材,只能裝進(jìn)一只長形木箱里。而且,她不能埋在地下,只能平放在地上,再埋土,因此她的墳又高又大。
表嬸還說,田改改死后第七天,她的父母領(lǐng)著田泉去給她上墳。田改改的父母在燒紙,田泉跪在墳前哭。他過于悲痛,過于勞累,哭著哭著,竟趴在墳上睡著了。
走的時候,父母叫醒了他。他揉揉眼睛說,在夢里,他去了姐姐家,那是一個很陌生的院子,姐姐站在大門口不讓他進(jìn)去,還大聲呵斥他:你來干什么?快走!一會兒你姐夫回來你就走不了了!
送殯回來,表叔表姑們就去報廟了跪在土地廟前哭一場,給姑奶在陽間注銷戶口、在陰間注冊戶口的意思。
姑奶家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站在鏡子前,靜靜地看自己。
現(xiàn)在我告訴你,我為什么對田改改的故事如此恐懼
你看看我的長相瘦瘦的,眉毛很重,耷拉眼角,高鼻梁,嘴唇挺厚的這個長相不正是田改改描述的那個看不見的丈夫嗎?
我說過,我經(jīng)常夢見田改改。在夢中,我是她的丈夫,她死前那段幻視幻聽的婚姻生活,我斷斷續(xù)續(xù)都夢見過比如有一天,她突然跟她的家人一起失蹤了,我苦苦追尋她,終于把她找到了,我把她打了,她一邊四處躲藏一邊向我求饒